第100节

作品:《大流寇精校版

端坐的大位自是坐着陆四,只堂中没了威武棒,也没了两班差役,只多了几十张桌子。

  因地方不大,桌子摆得有些密。

  以何川为首的高邮官吏士绅站在堂外,正惶恐不知贼首是何样时,耳畔传来贼兵的一声大喝:“跪!”

  这一声喝,使得慌张的众人下意识的全跪了在地上,诚惶诚恐,独知州何川平静而立,不跪,也不望内看,只双目下垂,视线在脚前丈许处。

  沈瞎子不知何川是何许人也,又未有人告诉他,见这官儿如此傲慢竟敢不跪,不禁大怒,大喝道:“不知死活的东西,信不信老子一刀把你劈了!”

  富安陈大江轻轻一拽沈瞎子,嘿嘿一声:“沈兄弟,这可是你们老父母。”

  “嗯?”

  沈瞎子虽是宝应人,但宝应县属高邮州代管,因此高邮知州自是当得他沈瞎子的“老父母”,加之也听闻新来“老父母”爱民如子,是个不错的官,沈瞎子便收了怒气,讪讪看了眼何川,闷声道:“既降了,何来架子的?”

  何川看都不看沈瞎子一眼,仍是保持那个站姿,只仔细瞧,明显能看到他嘴角有微微上翘。

  跪在地上的同知钱大朗、通判钱文,包括那位致仕的郎中袁应杰等人,都知道何知州是看不起他们给贼人下跪,可是人为刀俎、我为鱼肉,事关全家老少性命,哪个敢逞强?

  真要逞强,先前大伙就力阻开城了!

  因先前听说了高邮老父母是个不错的官,且有过自杀殉国的举动,故陆四不恼何川,宽容一笑转而对众人道:“今天是我陆文宗请你们吃饭,天塌下来,肚子要紧,来人啊,上菜!”

  外面孙武进手一扬,顿时有旗牌兵带着十来个酒楼的伙计将早已烧好的酒菜往堂内端。

  那酒楼也是被迫营业,不做不行。

  闻听贼首请他们吃饭,跪着的官吏士绅们人人诧异,有胆大的抬头来看,发现贼首竟是一年轻人,不由都愣住。

  钱同知更望那年轻贼首一脸笑容的看着他,和颜悦色并无恶意,不由想到这贼首可能自知不够威望服众,所以召来大伙想安抚一二,以便继续用他们治理高邮城。

  此事也是常态,贼人也是人,也要吃喝拉撒,没人替他们管事,哪来吃喝呢。

  “都进来吧,各自寻座。”

  陆四轻叩桌面。

  堂外众人却是没人动,直到边上“贼人”不耐怒骂起来,方赶紧低头进去找地方坐。

  先进去的没一个往里的,都是在靠门处坐,可能是觉此处离“贼首”远安全一些吧。

  后进的没办法,只得一个个硬着头皮坐到了陆四前面左右两侧。钱同知却是一反众人心态,主动坐在了陆四左侧。

  “吃饭!”

  陆四待众人坐定之后,竟是再无它话,直接端起白米饭夹菜开吃。这让众人又是一怔。

  “怎么一个个不动筷子的?”陆四抬头扫视一眼。

  瞬间,大小官吏士绅们筷子都动了起来,不过说是吃,又哪个吃得下,都是吃上一口做做样子。

  而且,尴尬的是,堂外的何知州自始至终不入内,也不跪,就那么站着,并且连双目都不睁,紧闭纹丝不动。

  这是一心寻死了。

  众人暗叹,也暗自佩服何知州,就是不知这年轻贼首能忍到几时。

  陆四还真是能忍,竟不当那位高邮老父母在,只自顾自吃饭,待吃饱后将筷子往桌上一扔,拿起酒楼特意备的毛巾把嘴一擦。

  又将毛巾叠成方块轻轻摆在桌上,方开口说了句:“吃了我的饭,谁要敢砸我的锅,陆文宗丑话说在前头,定叫你们一家老小整整齐齐。”

  第一百章 陆爷学兵法

  一家老小,整整齐齐。

  堂上官吏士绅不会有人糊涂到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

  气氛为之一肃,静得连根针掉地上怕都能听清。

  陆四不再理会这帮不知内心究竟在想什么的官吏士绅,只将视线落在那堂外的高邮“老父母”脸上,和声说了句:“老父母站这么久不觉腿酸么?还是进来坐吧。”

  何知州如若不闻,仍是不动。

  陆四侧首吩咐边上的沈瞎子:“去请你们老父母进来坐。”

  “好!”

  沈瞎子大步上前,将何川强行往堂内拖。

  何川是文官,沈瞎子则是给人扶重的,双方无论是体格还是力气都是不能比,三下五除二就被拖进了堂中。富安陈大江搬来一只椅子,沈瞎子二话不说就将何川强行按了下去。

  被强按坐下后,何知州终是出声了,怒视陆四,微哼一声:“本官读圣贤书,食明禄、报明恩,你这贼人休要假惺惺作态,要杀要剐悉听尊便!”

  “老父母真不怕死?”陆四丝毫不怒,反笑问了一句。

  “怕死?”

  何川嘲讽的看着陆四,“本官于天地间已活四十五个春秋,还能再活多少年?今日之死,无非早辞人世几天,何惧?倒是你这贼子看着甚是年轻,可惜不久之后便要随我后尘,与我黄泉路上结伴了。”

  “找死!”

  孙武进听不得这话,陆四爷要完蛋了,他孙二爷岂不也要完蛋?怒极之下抽刀在手,只待陆爷一声令下,就给这堂内上百号人来个真人杀。

  “干什么?”

  陆四瞥了眼拔刀的孙武进,摇了摇头,微步走到何川面前,凝视他片刻,缓缓道:“老父母看来是真不怕死,不过人生一世,固然是草木一秋,然既生而为人,便当不轻弃父母所给生命。”

  顿了一顿,又道:“我知老父母当我等是贼人,可老父母知道我等为何成了贼人,要提着脑袋造朝廷反吗?”

  何川眉头微动,这件事他的确不知道。

  “官逼民反而矣!”

  陆四冷笑一声,“老父母与在座诸位可知,天下人苦明久矣?自当今崇祯帝登基以来,年年乱事,又哪桩不是官逼民反?十几年中,不知多少生灵涂炭,又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。

  北方赤地千里,百姓易子而食,贼来过刀,兵来也过刀。照陆某说,这大明早该亡了!若不亡,何以淮扬承平之地也闹出官逼民反来,叫我等这些世代种地的农夫成了诸位眼中的反贼?”

  众人默然,实是陆四所言皆事实。

  何川亦是沉默。

  “我听闻老父母上任以来,便多为民谋福,与那昏官贪官不同,故心生敬意,这才由得老父母率性而为。只是,老父母正当盛年,何以就要为那该亡的朝廷殉节呢?不若留下这有用之躯继续为高邮百姓谋福,徒然赴死,轻如鸿毛,不值,不值。”

  陆四这番话说的是诚恳无比。

  何川也有些动容,然而却说道:“若是官逼民反,本官可为你们向朝廷陈明真相,当今天子乃圣德之君,定会赦免你们的谋反之罪。至于要我降,想都不用想。”

  陆四暗叹一声,这真是有点话不投机了,目光在孙武进脸上扫过。后者立时持刀向前,骂道:“姓何的,我家陆爷敬你是个好官,这才一而再、再而三容你,劝你,你却给脸不要脸,看来是要爷们剥了你的皮!”

  众人闻言,都是一惊,旋即都是心头发苦,都担心何知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