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2节

作品:《新书精校版



  不提还好,一提这个,王邑就皱起眉来。

  范升的上书,是针对王莽征讨匈奴之事而发,他在文章中说什么“天子认为远方不服是最大的忧虑,范升却以为,国内百姓不悦才值得担忧”。

  通篇都是对北伐的劝诫,认为朝廷举动不合时宜,王莽做事与常理相反,就好比在覆车的故辙上奔驰,在败亡的轨迹上亦步亦趋。

  王邑挥手驱赶他:“你一介儒生,专心钻研擅长的《梁丘易》去,懂什么国政军事?少发此狂妄之言。”

  范升急了,张臂跪在地上,拦着王邑要往前踏的脚步:“大司空,今天下之事,昭昭于日月,震震于雷霆,明眼人都看得清楚!”

  “正逢冬日,却征调丁壮到远方服役,藜藿不充,田荒不耕,谷价腾跃,关东连年大旱,已经涨到一石数千!吏民陷于汤火之中,便不再将自己当做国家之民,而会心存逆乱之心。再这样下去,我唯恐胡、貊尚在塞外,青徐之寇力子都、樊崇、吕母却要进入京师帷帐,兵临阙下了!”

  “范升之所以冒死进谏,是希望能协助大司空,解天下倒悬,免得让世人归怨于你!还望能将我引荐给天子,极陈所言!”

  王邑却听不进去,骂道:“危言耸听!你一介并州下吏,能有什么高见?”

  “范升定是太闲才终日胡思乱想,上党的征兵和粮食还没集齐,就派你去征调!”

  说着王邑一挥手,让人将范升赶开,登车前往寿成室,无视他的呐喊和谏言。

  话虽如此,但类似的话,王邑早就不是第一次听了。

  他的政敌大司马严尤,便对用兵匈奴持反对意见。

  早在十年前第一次对匈奴宣战时,严尤就曾进谏王莽,他将周、秦、汉对待北方胡族的策略总结了一下,认为周得中策,汉得下策,秦为无策,最为低劣。而本朝是欲效秦朝之策对付匈奴,实在是极大的错误。

  在第二次宣战的筹划中,王莽却是看中匈奴刚刚发生单于之位替代,新单于威望不足无法管控部落,实在是出兵一劳永逸的好机会,于是决定引诱宁胡阏氏的女婿、右骨都侯须卜当来朝,将他立为单于,公开分裂匈奴。

  但严尤却觉得这计策蠢透了:“须卜当在匈奴右部,承袭宁胡阏氏与呼韩邪单于之政,部众从没有侵犯过边境,总是暗暗将单于消息告知朝廷,于新室是一大助力。如今迎他入朝并安置到在藁街蛮夷邸,须卜当便只是一介普通胡人,毫无用处,反倒是替匈奴单于除去一个对手,远不如让他留在匈奴响应有益。”

  严尤就是这样,兵法看得多了,素有智略,反对王莽攻伐四夷,数谏不从。

  王邑则在内政外交上,讲究凡事每与尤反。

  严尤反对的他就支持,故而王邑力挺王莽之策,对匈奴的第二次宣战能落实,他是出了大力的。

  所以王邑根本不可能如范升所言,忽然反对战争,前后不一,那是在赌自己的政治生命。

  如此想着,车驾已经进入寿成室,在王路四门停了下来。

  这四门分列寿成室中央的东西南北,原本叫公车司马门,大臣入宫一律在此下车,后来名字被王莽改了。

  同样被改名的,还有前汉的前殿,如今叫做“王路堂”。

  但王邑今日去的,却是皇帝寝宫温室殿。

  至于温室,王邑将剑交给门口的郎官,才进殿中,却发现里面气氛不太对。那面隔绝君臣的云母屏风后已有身影,应是皇帝陛下本人,而殿内的五威司命陈崇、更始将军廉丹等人皆在左右。

  中央只跪着一人,竟是本该成为今日授斧钺主角的大司马严尤。

  却见严尤朝云母屏风后的皇帝身影三稽首道:“陛下,臣有一言!”

  ……

  “过去,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用民力,筑长城之固,延袤万里,民夫转输粮秣,起于海滨;疆境虽然完固来了,却招致中国内竭,陈、吴举兵,刘项在后,最终秦丧社稷,亡秦者不是胡人,而是胡作为非的国策。”

  “今天下遭阳九之厄,连年饥馑,西北缘边尤甚,前两年已出现人相食的惨相。如今却还要发大兵征讨匈奴,就算是十万人筹备三百日粮,也必须东援海岱,南取江淮方能足备。再计前往匈奴的路途,大军明年春天才能集结,夏日方能抵达边塞,还未开战,便已师老械弊,势不可用。”

  严尤抬起头,看着云母屏风道:“如此大用民力,犹如重蹈亡秦覆辙,兵法有云,‘道者,令民与上同意也,故可以与之死,可以与之生,而不畏危’。如今从官吏、豪右到里闾小民,皆因保马、奴钱、訾税之事与朝廷离心离德,如何肯战?故此番北征,功不可必立,臣伏忧之!”

  他一口气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,一时间王路堂中静谧无声,其他四辅三公皆垂首不言,只有王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。

  而在良久的缄默后,云母屏风后响起了一个大而嘶哑的声音。

  “那依大司马之见,与恭奴之战,却是打不得?”

  当今皇帝喜欢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,在寝宫时,常隐蔽在云母屏面之后,亲信以外不能见到。

  严尤再次顿首:“然也,依臣愚见,匈奴权且放在日后再收拾不迟,首要忧虑关东盗贼!”

  王莽未说话,似乎是在思索,却已注意到王邑来了,遂道:“大司空以为如何?”

  王邑就等这一刻,马上出言到:“青徐吕母、樊崇、力子都之辈,区区小寇而已,也不知大司马为何如此上心。更何况,天子已派太傅羲叔士孙喜,发郡国兵清洁江湖之盗贼,想必很快就能平定。”

  严尤回头瞪着王邑:“大司空说得轻巧,万一其中出了陈吴、刘项之辈,危及社稷呢?”

  王邑大笑:“可笑,当年翟义等辈数十万人,东西响应尚不能动摇社稷分毫,何况今日?有臣在,必不会让嚣小跳梁!”

  他转而看向严尤:“倒是大司马身为主将,却在战前沮军疑众,这当真合适么?”

  本朝两位“名将”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,直到王莽咳嗽声传来。

  “今日本要授予斧钺,挑选吉日激励士卒。但大司马却在当出廷议之际,依然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。”

  “大司马尤!”

  严尤一震,下拜道:“臣在。”

  王莽却不再说话,只让中黄门宣布他的制书。

  “大司马尤视事四年,蛮夷猾夏不能遏绝,寇贼奸邪不能殄灭,不畏天威,不用诏命,貌很自臧,持必不移,怀执异心,非沮军议。未忍致于理,其上大司马武建伯印绶,废为庶民,遣归故郡!”

  “诺……”

  严尤绝望地闭上眼睛,只慢慢解下金印紫绶,还有自己的武弁大冠,交付黄门后,落魄地走出了朝堂。从王邑身边经过时,面对大司空颇为得意的神情,严尤只是默默摇头,该做的,他都已尽力。

  等到严尤离开后,五威司命陈崇叹息道:“我本以为严伯石熟读兵法,应当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,却不想他竟如此浅薄,只见表面,不究深理。”

  陈崇自有高论:“前汉有白登之耻,有和亲之辱,汉宣帝后匈奴看似诎体称臣,列为北籓,实则每年赐予金帛无数,黄龙时赐锦绣缯帛二万匹,絮二万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