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2节

作品:《新书精校版

,与他暗暗竞争的太子王临恐成最大赢家。

  但作为太子的岳父,刘歆脸上却并无半分喜色。

  扬雄知道,老朋友又内惧了,心里带了点规劝的想法,遂感慨道:“这就是当涂者升青云,失路者委沟渠,旦握权则为卿相,夕失势则为匹夫啊。”

  “又来了。”刘歆却最恨扬雄这般作态,冷笑道:“扬子云,像你一般终日胆怯怕事,不升于青云,甘心于当涂就能避祸?若如此,为何腿却断了?何以汝弟子第五伦还会被牵涉两次,全靠我才能活命?”

  刘歆怼得扬雄说不出话,又叹息道:“扬子云,你我自前汉成帝以来同为黄门郎,往来数十年,可知我二人共通之处?”

  扬雄垂首:“我与国师都曾醉心于学问,想要重振六艺之道。”

  “不。”

  刘歆指着扬雄:“你我的志向,都是成为‘孔子’!”

  ……

  刘歆对扬雄太了解了,这蜀儿因为有口吃之疾,所以素来缄默而喜好深湛之思。

  又因前朝政治黑暗,扬雄不善于献媚迎合,历成、哀、平三朝,三世不徙官,自个也不求进取。

  王莽执政后,扬雄才转为大夫,当是时,上符命、献图谶以求封赏拜爵者比比皆是。扬雄也写了一篇《剧秦美新》,外加在王政君崩时上《新室文母诔(lěi)》作为祭词,此外还真没太过谄媚的举动。

  扬雄在始建国之初,也曾被王莽新政鼓舞,觉得天下就要变革一新了,哪个儒生不为此兴奋?但他很快就被惨烈现实打醒,那些歌功颂德的话,再说不出口,他只默默在天禄阁读书校经,穷治学问,借此麻醉自己。

  “扬子云,你看似无所作为,实则野心可大了!”

  别人不清楚,但读过扬雄所有作品的刘歆,却明白他想干什么。

  “你作《太玄》,是想比肩《易经》。”

  “书《法言》,是欲和《论语》一样流传后世。”

  “作《训纂》,是想成为《仓颉》第二。”

  “撰《十二州箴》,则是想力压古人的《虞箴》!”

  “至于《反离骚》之类,也是想和屈原比个高低。”

  扬雄甚至还开创了前无古人的《方言》之学。

  和这些学问相比,也难怪扬雄晚年将最他擅长的辞赋当成了雕虫小道。

  “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,比于六艺,也难怪有人竟称赞你是‘西道孔子’。扬子云,心中定是十分受用吧?你想效仿的,正是那个朝堂上不得意,只能晚年修治六经的孔子!”

  扬雄没想到刘歆看得如此透彻,有些发怔,只习惯性讷讷道:“不敢,仆诚不能与国师公相比,故默然独守吾《太玄》。”

  “谈玄何用?”

  刘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,想起自己写信让扬雄献《方言》给朝廷,本意是欲抬举他,重新获得朝廷大夫之位,可扬雄竟不知好歹,宁可藏着著作,安贫乐道。

  “如今太学博士享受朝廷赐予的禄利,尚不能搞清楚《易》的真谛,谁又会不计利益,耗费苦心来钻研你的《玄》呢?”

  “正因为不思进取,看看你现在的处境罢,俨然是孔子被三桓排挤背井离乡,遭桓魋伐树驱逐惶惶如丧家之犬,又困顿于陈蔡之间,七日不尝食的惨相!”

  扬雄不是第一次被刘歆这么骂,当初刘歆去探望他,见满屋子只有一堆书和一张床,不禁嘲笑他:“不进一步追求功名爵位,只想着研学,你真是活该混成这个地步。”

  扬雄的反击,便是写了一篇《逐贫赋》,来表明自己的志向,二人的分歧,那时候就开始了。

  可与当年不同,或许是老了吧,今日刘歆话语里,还带着一丝敬之深责之切。

  扬雄也忍不住抬头道:“子骏知我,我,又何尝不知子骏呢?”

  ……

  和贫寒出身,全靠自己努力,中年才得以来到常安的扬雄不同。刘歆家学渊源深厚,从小就跟着他父亲校书,不必有凿壁之举,青年时成就蜚然,在黄门郎中最为耀眼。

  而他的性情也与缄默的扬雄相反,自持其才,怼天怼地,看不起那些把持学术的老儒,提倡将古文经立于学官,使得朝廷上下舆论哗然。

  可哪怕刘歆说得再有理,仍打不动那些老儒的故步自封、门户之见,最终刘歆以“改乱旧章,非毁先帝所立”的罪名逐出朝堂。哀帝时,他长期辗转各地做郡官,染病几乎死去。

  等再回到常安,瘦了一圈的刘歆变了,他甚至对扬雄捂着耳朵不闻朝政,只埋头于学问嗤之以鼻起来。

  “皓首穷经、潜心学问,做一个醇儒是无用的。”

  “子云,我不做清流了!”

  刘歆果断投靠了其父刘向最深恶痛绝的外戚王氏,附王莽之骥尾,从此和安汉公一同起飞,迅速跻身三公九卿之列,学术上的抱负轻松实现。

  作为回报,他成了王莽制礼作乐的设计师,王莽之母的葬礼、王莽女儿与平帝成婚,都倾心策划。甚至不惜违背学者底线,篡改古书内容,只为替王莽禅代寻找依据!

  扬雄就这样看着老友变得陌生,醉心于权力,一步步地滑入深渊。

  “我如今知道了,子骏与我一样,都想做‘孔子’,却是执掌权柄,能够不受约束,尽情制礼作乐,恢复周政的孔子!”

  刘歆笑道:“没错,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乎?”

  “哪怕他是公山不狃?”扬雄意有所指。

  刘歆肃然:“夫召我者,而岂徒哉?哪怕是阳虎,我也愿与虎共舞!更何况,陛下确实是周公再世。”

  “做到了么?”

  扬雄见刘歆还执迷不悟,拄杖质问道:“子骏如今身居高位,所提的倡议,陛下无不应允,可你想要的周政,实现了么?”

  刘歆却答非所问,只道:“孔子与闻国政三月,粥羔豚者弗饰贾,男女行者别于涂,涂不拾遗;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,皆予之以归。”

  “如今十一年了,这些孔子之政,也算推行了不少。加上太学三雍已成,都是了不起的成就,至于三代之治,终有一日会实现。”

  扬雄没有反驳,只默默摇头,刘歆并非闭目塞听之辈,这是已经开始自我欺骗了啊,和王莽一样。

  王宗之所以死,就是因为他犯了皇帝的大忌讳。

  新政,必须是正确的,决不允许被人质疑!

  这十余年来,刘歆已经对新政倾注了太多的心血,五均六筦就由他提出,结果却搅得天下一塌糊涂。刘歆也曾慌乱过,时常内惧,但仍得咬牙死撑,陪王莽在这条险道上走下去。

  因为刘歆已付出了太大代价。

  刘歆背弃了自己的姓氏,身为楚元王刘交的后代,却协助王莽取代了汉室,天下刘姓都在唾骂他啊!

  他还牺牲了自己的两个儿子,刘歆有三子一女,女儿嫁给了太子王临。三子都受王莽恩遇,被封了侯。尤其是他的次子刘棻,因才学出众,备受王莽赏识。然而九年前,刘棻和他的弟弟,都卷入甄丰甄寻父子的谋反案,结果受牵连处死。

  本可选择求情解救二子,但刘歆却选择了坐视不理。

  身为背祖忘宗之人,刘歆死后到了泉下,上无法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