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5节

作品:《新顺1730精校版

  “杜少陵言: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!我虽挨了打,可若是能让刘兄明白错在了何处,便是再挨几次打,也算是值了!”

  说话间,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,青肿未褪的脸浮现出一抹拯救失落灵魂的自得。

  刘钰点头道:“是啊,如兄所言,应是我的圣贤书读少了。兄既多读圣贤书,定有学问。那日一番话,如醍醐灌顶,叫我回去后冷汗淋漓。今日特来请教,还想多听一些。”

  陈震很是谦虚,摆手道:“圣人学问,便是皓首穷经一辈子也不能参悟明白,我哪里敢称有所得呢?只不过平日学社中多有讨论,我也算是有些见解罢了。只可惜至今还未有官身,这一身圣贤学问,无处可用。刘兄既想听,那我也只能抛砖引玉了。”

  刘钰心想,抛,赶紧抛。一边回忆着康不怠给他的种种套话的话术,一边做了个请教的手势。

  陈震也不客气,指点道:“刘兄可知我那日缘何激愤至此?”

  “当日不知,今日却有所悟。只是想的未必透彻,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。”刘钰叹了口气,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迷茫的神色。

  陈震道:“一则,原则。宋时先有檀渊之盟,开了先例,自此再无复燕云十六州之心。乃至于日后与金、蒙有盟,形成了习惯。原则一旦打破,日后只会一步步后退,终究有崖山之祸。”

  “至于明,终明一朝,不割地、不赔款、不和亲。这骨气,正是要有的。我朝既承明运,若反不如前朝,岂不叫人非议?”

  刘钰赶忙点头道:“是,是,兄所言极是。正所谓,勿以恶小而为之。”

  陈震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,点头道:“正是如此。勿以恶小而为之。此其一也。至于其二,刘兄不知圣人天朝之制。若是罗刹不入朝贡,那朝鲜、安南、琉球等邦,如何看待?”

  “强者则不朝,弱者则朝,这非是王道。王道者,可以以大而朝小也。罗刹国若不来朝,只需要不与之接触就好。若罗刹使团入京,日后这朝贡体系,必要瓦解,这是不能不考虑的祸患啊。”

  刘钰做沉思状,许久抬头,眉眼间满是恍然大悟的神情,转而又叹息道:“可若是罗刹不服,又连连犯边,这恐怕耗费极多。”

  陈震大笑道:“夫战,勇气也!只要让边军将士人人知晓圣人大义,忠君爱国,便有无限勇气。纵冰寒风冷,又岂有不胜之理?所以,要修明德,四夷自服。修德,便是要让人人知德,知义。所以我说,武德宫里圣人之言太少,不能教化兵士,又如何能战?”

  刘钰点头,又叹息道:“纵然教化可有勇气,可是钱粮不足,也难以获胜。日后国朝尚且继续开边,财赋未必充足。边事一开,总要用钱的。是故我以为用三十万两换两国息战……”

  陈震立刻哼了一声道:“此如抱薪救火,更助长了其犯边之心。财赋不足,便要整顿吏治。吏治如何整顿?若严峻典刑,此治标不治本也。若想治本,还是要修德,教化、传播圣人之言。使人人不贪墨、不藏私、不违法、不叛义,财赋怎么能够不足呢?”

  “嗯!兄所言,大有道理。只是教化修德,亦需时间。士绅多有优免,又多欠下税赋不缴,兄以为这样是合理的吗?我以为这样也或许合理,优免之下,人人求学,便想着考取功名,自己也能优免,如此也能助兴求学之心……”刘钰把火慢慢往这边引,陈震却对刘钰的这番话大为不屑。

  “刘兄所言,这是不懂义利之别。你这么说,便是利,而非义。难道读书人就是为了那点优免才读书吗?”

  “前朝与国朝所免者,不过是力役。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。劳心者,竟要出力役,与那些人一起劳力,体面何在?若无体面,又如何使人知尊卑秩序?士绅不出劳役,这也是让天下人知道秩序,而不是为了兄所言的利。若是以为这不过是利,那就是小人之言了。况且,学子求学,多不在家,如何出力役?自是要优免的。你可懂了?”

  第107章 断章取义

  陈震终究还是太年轻。

  图样图森破,桑苔拿衣服。

  被刘钰和康不怠这样的老油子拟定好的话术一说,几句迷魂汤一灌,再加上负荆请罪的历史气氛,顿时觉得自己是年轻的蔺相如、未封的冯唐,嘴上也少了把门的。国朝议政之风浓厚,又无蚊子狱之困,更是想什么便说什么。

  他本就年轻气盛,自认为正确的道理,和这八十年来舆情所坚守的政治正确,都让他和那些混迹多年的官绅不同。

  此时的政治正确,自是说不出“盖吴中之民,莫乐于元、莫困于明”这样的话。稍微还有那么点儿底线。

  被刘钰引诱着一说,从一些不良士绅多占田产说到了超额优免;从唐时边塞说到了书生手无缚鸡之力;从天主教不准纳妾和放高利贷说到了西学实学与万物有理……

  飘飘然、泊泊然。刘钰又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,更让陈震有一种一展平生所学的快感。

  年轻人的激愤狂热,在这种剧变前夜的环境下扭曲为了自负和不切实际,而这一切正是刘钰真正想要听到的话。

  说到后来,刘钰更是说:“需记于纸上,日后多多观摩揣测,以免遗忘。”

  陈震对刘钰如此好学大为满意,点头道:“是该如此。刘兄可用我的纸笔,我且研墨,你且记。”

  “是,是。”

  说到日落月升,陈震意犹未尽,但国子监晚上要查住宿,也不好再留。

  刘钰再三拜谢,连声道: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!”

  等一出国子监的大门,把那几张纸一收,刘钰心情更是愉快。

  康不怠给设定的几个话术,引诱着陈震说出了所有想说的话。

  朝鲜大臣能够凭一句“下气痿弱”的“痿”字,就能搞出来蚊子狱,说欲学桓温。

  这大顺虽没有搞蚊子狱的环境,但陈震年纪轻轻可是说了不少激愤之言的,完全够断章取义,搞出来一整套的变革法度了。

  他想开窗户,但人家不准,无奈之下,也只好做出要把房子拆掉的架势。

  回到家中,康不怠为了等刘钰,已经饮了两杯酒,兴致正高,文思正如尿崩之际。

  夺过刘钰记录下的陈震的言语,草草扫了几眼,大笑道:“妙!妙啊!公子颇得笑里藏刀三味。这陈震年轻激愤,故而容易受人蛊惑。如今他虽说的不多,可也足够发挥了。”

  刘钰把陈震说的这些话早就记下来了,翻出其中几条道:“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,是有想法的,虽然不切实际。借着这几句不切实际的话,如仲贤所言,正可以借机生事。”

  康不怠酒意上涌,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市井气,笑道:“公子所求的,是前无古人的变革,尤其是在实学、军制上学西洋人之巧。可这些事公子在上书中一句不可提,因为公子已经提过无数遍了。相反,公子上书之言,就要以‘复古’为主。”

  “上下数年前之史,何以为古?三代是古,汉唐是古,宋明亦是古。如今这陈震说了许多激昂文字,正可以借此复士绅最不想复的古。”

  刘钰也正是这个意思。

  他是要搞事情的,但他级别不够,名不正言不顺。

  然而他要搞的事情,皇帝知道,朝臣也清楚,所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