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节

作品:《新书精校版

尽是来赴宴的宾客。

  邛成侯家丞笼着手,笑眯眯站在门楣外,目光看着每一位登门的客人。

  听说两百年前的汉初,经过秦末战乱,天下还很穷。汉高祖刘邦的马车,连四匹同花色的都凑不出来,丞相九卿上朝多乘牛车。

  时过境迁,如今贵族聚会都骑乘健壮的牡(公)马,骑牝(母)马者甚至不得与会。拉车的马不凑个钧驷同花顺,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。

  士大夫竟逐奢华,攀比成风,一马价高数万,饲养耗费的粮食相当于中家六口之用。车则贵十数万,相当于十多户人家的年收入。

  但除了这些,如何显示他们的身份呢?

  混迹在这样的圈子里,多年的待人履历让老家丞练就了一对好眼力,都不用问,光瞧车马服饰,便能判断客人身份地位。

  看见那位身材矮胖,大腹便便,下个车都需要踩着奴仆脊背的家伙没?老家丞微笑着与他作揖。

  那是前汉舞阳侯樊哙的后代,樊筑,此人虽然只是个县豪,却最好攀富显贵。今日便乘坚策肥而来,车上错镳涂采,珥靳飞軨,就是为车舆镶漆画彩,用丝绸装饰点缀。

  再瞧刚到那位,更了不得,乃是萧乡侯嫡子萧言,家丞小跑着过去,直接给他下拜,语气恭敬,笑容洋溢在脸上。

  作为郡中唯一能与邛成侯匹敌的豪大家,萧言的阵仗很大,连车列骑,马耳朵上悬挂着珠玉红缨。高车则是银黄华左搔,结绥韬杠——车盖顶上镶嵌黄金玉石,连车辕都用上好的熟皮包裹。

  这萧何的后代,一下就将樊哙的后人比下去了。

  老家丞就通过这些标志,对来客做个初步判断,脸熟的直接里面请,面生的瞧一眼拜帖,将他们分成上席、堂上、堂下三个等级,自有专人领进门,而仆从带着御者和车马去厩中停放。

  萧言自持阀阅最高,也不跟旁人交谈,昂着头进了长平馆。樊筑则艳羡地看着萧言的背影,只在门外与熟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。

  老家丞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些八卦,一面继续凝视路面,又等来了两位客人,让他皱起了眉。

  来的正景丹和第五伦,二人的车马在一众钧色马车中,显得十分碍眼。

  尤其是第五伦的车,骊马与騧马混搭,不伦不类。车也过于简朴,木軨无衣,长毂数幅,蒲荐苙盖,盖上没有漆丝之饰。

  他们甫一出现,顿时引起了门口宾客注意,身着罗纨文绣的众人都看了过来,脸上满是玩味之色。

  刚被萧言压了风头的樊筑,此刻有了打压对象,更是笑着说道:“邛成侯家的重阳宴会,聚集的都是本郡著姓名士,怎会来如此寒酸的客人?”

  景丹好歹是郡文学掾,家丞是认得他的,微微作揖,笑容和招待樊筑时差不多,请他待会去堂上就坐。

  “本县临渠乡第五伦,久欲拜访邛成侯,但无人相通。今日幸受邛成侯之邀,前来拜见。”第五伦一板一眼说完赴宴的标准言辞,作为礼物奉上一只羽毛鲜艳的野雉。

  这年头不同等级的人相见赴宴,准备的礼物也不同,士执雉,下大夫执雁,卿执羔,第五伦是白身,勉强算士。

  家丞早就将这个年轻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,目测全身衣裳加起来不超过一万钱,还不如家里地位高点的奴婢光鲜,果然来自小家小户,寒酸气直扑口鼻。

  第五伦的名号,家丞是听说过的,但邛成侯只是顺手邀请,也没特地叮嘱家丞要如何安排。没错,第五伦是显名于郡中,可他依然是白身匹夫啊,岂能与上席的大豪京官、堂上的曹掾里附城们同列?还是跟郡吏、乡豪们安排在一起吧。

  家丞遂将笑容微微收敛,代替主人对礼物再三推辞,向第五伦表示欢迎,然后礼貌地告诉他:“请君子稍后堂下就坐!”

  ……

  “堂下就坐?”

  景丹知道后有些不快,但第五伦却是哈哈一笑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这毕竟是主人家的安排,景丹也不好置喙。

  既然待会可能不在一块,景丹便先带着第五伦,为他引荐豪右官吏们。

  “此乃是郡功曹。”

  “此乃舞阳武侯樊哙之后,里附城樊君。”

  哦,樊哙啊!听到一个熟悉的名,第五伦眼前一亮,鸿门宴上吃生猪肩那位嘛,这后代确实长得跟猪挺像。

  “此乃阳陵景侯傅宽之后,里附城傅君。”

  景丹一个个介绍过去,除了樊哙后人,第五伦一个没记住。只知道这些人大多是汉朝开国功臣的后代……额,前朝余孽?

  他们怎么全扎堆在本县?想想就明白了,汉高祖葬在长陵,陪他打天下的老兄弟们也大多选择在帝陵附近下葬,死后也陪着刘邦。有了祖坟,自然就会有一支后代繁衍守护,久而久之,就形成了十一家前汉功臣后裔,号称“陵北十一氏”。

  最强大的自然是萧何后代,酂侯国与汉朝同始终,王莽上台后,只换了个名,改封为萧乡侯。

  其他十家就略惨,早就丢了侯位沦为平民。直到七十年前的元康四载,汉宣帝找到十家功臣后人,重新封给他们侯位。

  可这群人没有抓住机会,天降的富贵砸晕了他们,继续坐吃山空,攀比富贵的花样倒是学了不少,儒学经术却懒得碰,渐渐丧失了竞争力。

  于是到王莽代汉时,这十家没本事,便降级成了里附城,相当于关内侯,在郡中也一日日边缘化,只能依附于萧家。

  也算不错了,换了其他时代,前朝余孽肯定最先被清算,王莽却继续当猪养着,这得给财政带来多大负担啊。

  “哼,没落的旧贵族!迟早会被时代淘汰。”

  第五伦没意识到,他心里这句话,将景丹和自己都骂了。

  而对方也没正眼瞧他,两辞两让名声传遍全郡又如何?你有爵位么?你有官衔么?你家祖上阔过么?

  没有相应的底蕴资源,空有名望又有何用?依然是个小匹夫。

  于是众豪右嘴上笑嘻嘻,言语中对第五伦却没有半分敬意,那樊筑甚至拍着大肚子,阴阳怪气地笑道:“第五伦,你莫非是家中缺马?无妨,下次可来找我借!”

  景丹有些恼火,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景氏大宗集会,众人都华服出席,唯独他这小宗子弟陋衣而至,遭到嘲笑愤然离席的那一幕。

  旁边的第五伦却道:“樊君高义,可说好了,我日后一定去‘借’!”

  景丹侧目看了一眼第五伦,这后生比当年的自己强多了,竟是不羞不怒,对异样目光淡然处之,只笑着应对,丝毫不以为耻。

  这让景丹心中生愧,觉得自己枉长第五伦十多岁,还身为官吏,竟没有他看得开,只暗道:“伯鱼年纪小小,却有颜回之性啊,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,贤哉。”

  于是景丹也撇去心里的膈应,反正都决定要好好做一个“廉吏”,表里如一,旁人爱怎么看,就怎么看!

  景丹却是不知,第五伦今天来,是为了瞧瞧,本县豪强中都有哪些未来潜在的“合作者”和“对手”。如今发现这十家里附城都有点酒囊饭袋的意思,他高兴还来不及呢。

  第五伦都知道几年后天下大乱,还在意那些无用的外在之饰做什么?就像他送出去的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