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节

作品:《汉鼎余烟精校版

口味浓烈的酱便算很少见的美味佳肴,毕竟他们平日里能食用的只是咸豉而已。若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,连咸豉都算奢侈品了。雷远想了想,提着酱瓿起身,向其他人做了个手掌下压的姿势:“你们继续吃吧,不用跟着。我去去就来。”

  李贞看了看樊氏兄弟,犹豫了一下,还是站了起来。他顺手提起刀,把长弓背在背上。这几日里,少年人愈发沉默寡言,但依然紧紧跟着雷远,几乎寸步不离。

  雷远走几步到另一个灶边,唤什长拿个碗,从瓿里倒了一点出来:“尝尝这个,肉酱。”

  那什长连声谢了。

  雷远又往下一个灶去。

  就这么一路走,一路分发。走了没多久,瓿里空了大半,许多士兵都知道了雷远正在分发美味的肉酱。有个高大的士卒看他没有什么架子,于是隔着段距离就开始嚷嚷:“小郎君,这里!这里!”

  “没有多少啦!”雷远举起酱瓿,将它倾斜过来向众人示意,转而去问那士卒:“只剩下最后一些,我觉得,应该留给真正的勇士享用。你是吗?”

  那士卒在其他人的起哄声中站起来,大声道:“小郎君,我叫邓乐,是邓曲长部下的老兵,前前后后打过的仗没有五十,也有四十多;亲手杀死的敌人有十几个。今天上午,我在山道上杀死曹军追兵两人……算得上勇士吗?”

  “邓铜!邓铜!”雷远叫嚷道:“这是你的部下吗?他说的没错吧?”

  坐在较远处的邓铜连忙应了声:“没错!”

  雷远笑着迈步过去,往邓乐的木碗里倒了点肉酱。

  此举使得更多士兵闹腾起来。此时的风气本就崇尚刚强勇烈,耻为人后,见邓乐得意洋洋,许多人立时跃起,各自夸耀战果。虽然在曹军眼中,这些地方豪霸的部曲们降叛不定,都是令人头痛的贼寇,但他们自己并不自以为是贼。在这些将士们的眼中,他们都是保境安民的壮士,并不缺乏自豪感。

  眼下将士们纷纷扰扰,雷远也不慌乱。借着昏黄的夕阳,他端详着那些站起的将士,一个个指点:“你,你,还有你,坐下!已经是什长伍长了,本就该比别人强!至于和士卒比较武勇吗?居然还有屯长?郑晋你也给我坐下,坐下!还有几个?你们,近前来说话!”

  在更多将士起哄的声音围绕下,十几个士卒挤挤挨挨地站到雷远跟前。雷远给他们每人分了点肉酱,一个个询问他们的姓名,再勉励几句。酱瓿本来不大,十几人分享,每人能尝到的只有一口两口而已,但这种在千百人面前得到贵人赏赐的荣耀感,还是令他们心满意足。

  待到这十余名悍卒散去,雷远待要转回自家的灶台,先把空空如也的酱瓿随手抛给身边的某个年轻士卒。对于普通士卒来说,陶器也是很珍贵的物资。那士卒接过酱瓿,露出喜悦的神色,见雷远将要离去,连忙唤了一声:“小郎君,给你这个!”

  雷远低头看了看,捧在那士卒双手中的是一串紫色的野果。许是刚用山泉洗过,野果带着清冽的湿气,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。

  雷远捻了一颗尝尝,微酸微甜,刹是可口。

  “此物甚好!”雷远赞了一句,顺势在那士卒身边跪坐下来,小心翼翼地又捻下一颗来吃。

  有个士卒就坐在这灶台边,眼看雷远动作文雅,又觉得他并没有架子,忍不住说了句:“比起小将军来,小郎君你可秀气多啦。不像个厮杀汉子……小郎君,你会打仗吗?你能带我们打赢曹军吗?”

  话一出口,他自己都怔住了。眼前这人,可是淮南群豪大首领雷绪之子,眼下这千余将士的指挥官,是一个地位卑下的小卒能随便评价的吗?惹得雷远稍微不快,砍头也不为过!

  这一什的什长坐在间隔两人的位置上,听得这狂悖之语,连忙猛扑上来,把这胡言乱语的士卒一拳打翻。

  “小郎君莫怪,这厮是个粗人,不会说话。”什长收回生疼的拳头,对着雷远俯首笑道。

  雷远也笑了:“无妨的。”

  那士卒不会说话,但他说的并没有错。

  在眼前这些士卒们的印象里,雄武善战的雷脩是他们长久以来的倚靠,是他们发自内心信服的勇士,绝不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。

  他们推翻了梅乾,是因为听说小将军战死,激于义愤;他们之所以服从,是因为雷远拥有小将军之弟的身份。但在他们心里,雷远的身份只是小将军之弟;少有人能想起,雷远实际指挥了歼灭张喜所部骑兵的那场阻击战,恐怕也鲜有人相信,雷远能拥有不逊色于兄长的才干。

  这样的信任是很有限的,很难经得住残酷战争的考验。

  在曹军大举来袭之前,雷远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。

  第0060章 一与一

  “我确实不是厮杀汉子出身。实话跟你们讲,我本来没想过要成为武人。”雷远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,徐徐道:“若能活在太平年间,安安稳稳过一世才是最好的。每天都能吃饱饭,活的长久点,娶妻生子,赡养老人,亲眼看见家族兴旺、儿孙成群,死后还有香火世代供奉,多好?”

  雷远的话语并不响亮,却顺着山风飘出很远。人群中还散布着一些人,低声复述着雷远的话,让更多人能够听到。

  填饱肚子,安稳的生活,甚至可以娶个女人在家,生几个娃娃,还有死后的香火供奉?那就是太平的日子、神仙才有的日子,那多美啊!谁不喜欢呢?哪怕再怎么凶悍好战的将士,都无法反驳他的话。

  眼前这些将士们中,许多人都有颠沛流离的经历,他们曾是流民,是败兵,是贼寇,是亡命,是彻彻底底的无路可走了,才逃亡到起伏连绵的灊山中,得到淮南豪右们的收容。然而,是什么让他们成为流民,成为败兵,成为贼寇,成为亡命呢?

  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上百年了,世世代代地这样下去,不是很好吗?

  如果那样的生活还在,谁会想要刀头舐血过日子呢?

  他们中的有些人忽然回忆起,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,自己曾经拥有过雷远说的那些东西,曾经有父母,有妻子,有孩子,有家庭,有平静的生活。只不过,很多东西都被乱世剥夺了,再也回不来。于是,他们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
  雷远的话语,还在夜风中传来。这话语激起了他们心中的痛苦,他们不想听,却又不得不听下去:“真的,老实说,我一点都不想上战场厮杀。这世上真有人会放着安生日子不过,特别喜欢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?我不信!没有这种人!”

  雷远叹了口气,语气渐渐低沉:“可我也没办法呀。我们都想过安生日子,可是有人不准。这些年来,附近地界的战乱从无停歇,兵灾无穷无尽,一支又一支军队在我们的家乡故土来去厮杀。他们所到之处,让人过不了安生日子,让人根本活不下去!”

  慢慢的,近处、远处听到他说话的士卒们,都安静下来。他们放下手中的碗,听雷远娓娓道来。

  兵灾是什么样子,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。他们因为受够了饥荒、瘟疫、战乱和官吏压榨的折磨,才背井离乡,来到江淮之间。他们亲眼见识过军队在家乡肆虐,见识过那些如狼似虎的恶人们杀人、抢劫、侮辱女性、焚烧住宅。那种可怕的场景,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将他们惊醒。

  原本是握锄头的手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