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6节

作品:《汉阙精校版


  刘瑶光有些急了,看着任弘越来越青的脸:“你也撑不了多久,距离山口还有一两里路,越是往上,就越难熬。我听人说,是因为山中有池,白山之神居之,而一旦外人至此,白山之神忿怒,便会发下咒煞。得停下等待,等白山之神的怒气稍稍平息,再悄悄过去。”

  “公主,我等不了白山之神息怒啊。”

  “因为,三座孤城的近千名袍泽,在等着我。”

  任弘笑道:“渠犁、轮台、铁门已被围困十余日,他们箭矢已经快射光了吧,粮食应该吃了大半,孙百万也得开始嚼他不喜欢的馕了,水井中的水也不够那么多人分。众人得拖着半饥不饱的身体,守着城塞,面对十倍的胡虏,守着汉旗不倒!”

  “我是头疼,但有被箭贯穿胳膊的伤口疼么?”

  “我是难以呼吸,但有被强敌压城那般窒息么?”

  “玉门守军两个月才能到,能以最快速度驰援他们的人,就是我了,我在此多耽搁一天,便可能就会多死十人,二十人!都是带着异域立功的梦,来到西域的好儿郎,他们家中,有父母妻儿在遥望等候,等他们荣归玉门的那天,我不希望回到家的,只是一具空空的棺椁!”

  说着他便要转身继续走,刘瑶光极力劝道:

  “任君,你可以在此休憩,好转了再翻过山,至于乌孙那边,我替你去!”

  她眼睛里带着认真:“只要任君将那些游说之辞教给我,我便能去说服昆弥,加上母亲协助,定能让乌孙出兵!”

  任弘心里有了一丝暖意,但还是摇头:“不是我不信任公主,只是我必须确保,这件事,能百分百达成!”

  “我不会让你去送死。”刘瑶光发了狠劲,伸手拦在了任弘前面,她是亲眼见过,有人在雪山上犯病死去,那场面可怖而绝望,这位汉使如此年轻,没有必要在此牺牲。

  “瑶光。”

  任弘直呼其名了:“二十多年前,解忧公主是怎么翻过这道隘口的?这里陡峭无比,车子决计上不来,马匹也不能骑,否则一个颠簸,就可能掉下万丈深渊,解忧公主,她是如何走过这道坎的?”

  刘瑶光一愣,想起母亲讲述段经历时,是平静而随意的。

  “母亲说,她从未来过这么高,这么冷,风如此大的地方。当时也呕吐不止,头痛得要爆开,宁可立刻死掉,也不愿再承受。”

  “母亲曾无数次想回头,说不去乌孙了,却知道这不可能。她甚至想过跳下山崖自尽,让痛苦快些结束,但却明白,自己必须活着,必须将这份痛苦扛过去!”

  “因为她已经是大汉册封的公主,是代表大汉的和亲使者!”

  任弘笑道:“对啊,使命在肩,只能负重前行,解忧公主如此,我亦如此。”

  “三千多米而已,我能撑住。”

  说着这句让人迷惑的话,他裹紧了身上的毡衣,扣紧了头上的毡帽,在瑶光肩上拍了拍,便走到了凌冽的寒风中,沿着陡峭的山麓,艰难向上攀爬。

  哪怕身体健康的人,在这种地方跋涉也不容易,更何况任弘现在浑身不舒服。

  他没有大花红景天。

  更没有氧气罐。

  穿越者的智慧,在这种情况下帮不到任何忙,原本强壮可靠的身体,这会却在贪婪渴望氧气,吞噬任弘的力量。

  任弘有的,只有心中的意志。

  对了。

  还有手里的节杖。

  ……

  木柄长八尺,以染成红色的旄牛尾为其眊三重。

  宽厚的旄牛尾在随着任弘的步伐微微晃动,黄缨的穗子,则在寒风中剧烈摇摆。

  这是一根假节,一个拙劣的仿制品。

  但为何紧紧握着它,任弘却感觉到了许多人的力量呢?

  当张骞从匈奴逃出,主仆二人一路向西寻觅大月氏时,也曾翻越过类似的山吧?

  博望侯走过的每一步路,都是汉人从未踏足过的,前方是一片迷雾的未知,不知下一个邦国是友善还是敌意,不知道究竟要走多久,才能寻到目标。

  那时候,张骞也曾紧紧握着节杖,喘息,动摇,迟疑,然后压制心中调头的冲动,踏出下一步!

  虽然不是军队,不带刀剑,但每一步,皆是开拓,为大汉展现一个崭新的世界!

  恍惚间任弘似乎能看到,张骞的身影,就走在前方的雪地里,和他一样,步履蹒跚。

  “追上他。”

  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任弘说。

  抬脚,迈步,手攀着如同刀刃的岩壁,拖着笨重的身体向上,向前。

  一步步,踩着前人的脚印。

  一步步,与他的身形重合。

  一步步,最后超越他!

  “博望侯,江山代有才人出,我这小后生,没给你蒙羞!”

  没错,这是根假的节杖,但任弘心中,却充沛着一股真正的节气!

  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苍冥。

  “时穷节乃见,一一垂丹青!”

  任弘将节杖重重插在地上,逼着自己挪动身体:“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!”

  如此想着,在下一阵寒风吹来时,他却差点一个踉跄倒下,头,疼得快要炸开了,好像就此倒下,再不用起来。

  一个温暖的身体扛住了他,搀住了任弘摇摇欲坠的身体,扶着他艰难往上。

  是刘瑶光,她一直在后紧紧跟着,望着任弘这倔强的身影,为何竟如此想哭?

  这个更似文吏而非武士,马骑得也不太好的汉家儿郎,竟然如此不顾性命,只为了他心里的信念。

  一瞬间,瑶光似乎明白当年母亲的心情了。

  “任君……我的护卫会照顾韩敢当,让他们稍后再赶上。”

  瑶光咬着牙,将他的手搭在肩上,承担了重量:“至于你我,已是同谋,自然要一同,将这道隘口踩在脚下!”

  任弘嘴唇乌青,高反加上严寒,已连一句感谢都说不出来了。

  这时候,身后又传来一股力量,回头一看,竟是萝卜的脑袋在顶着任弘。

  尽管任弘将白狮皮紧紧裹在它身上,但依然寒冷,萝卜虽然有乌孙西极马的血统,却从未来过高原,也不太适应。

  但它还是忠诚地追随着主人,迈着四蹄,一点点推攮着任弘,它有时也会滑到,四足跪在地上,但仍旧艰难站起。

  左右是天山的巍峨高峰,雪莲峰的三座姊妹,风吹动了冰山上的积雪,好似她们白色的霓裳羽衣。

  三姊妹默默低头,看着这两人一马齐心协力,顶着酷寒的风霜,缓缓向上攀爬。

  从她们的裙摆,走到了足畔的空隙里,最后擦肩而过。

  这是古素尔岭的最高处,不足百米的宽度,当被冰雪覆盖的地面和如同刀刃的峭壁甩在身后时,证明他们已经成功翻越了这道天险。

  这真是任弘两辈子加起来,翻过最艰难的山,高反症状依然没有好转,他更晕了,眼皮打架,直犯恶心,只想要好好闭上眼。

  恍恍惚惚间,任弘只看到太阳已经快落山了,在余晖下,遮挡视线的层云尽散,展现在任弘眼中的,是绝美的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