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节

作品:《汉阙精校版

叫“尤还”的渔夫对汉使抱有极大的热情,饭后还领着任弘去看村里最神圣的建筑,祖灵的居所:一座建在干燥高地上的圆屋,周边摆着十几对马鹿的角,内圈则是黑熊和牛的头骨,建筑顶上还竖着一些缠有牦牛尾巴的杆子——这是仿照汉使的旌节做的,此外还有许多胡杨木俑,表情被雕刻得古怪而神秘。

  佛教还没传播到西域东部,楼兰人仍保持着延续了数千年的萨满传统。

  虽然任弘在悬泉置和一个胡商学过点楼兰话,但这种吐火罗语方言毕竟和汉话是不同语系,他们说快时,只能听得懂大概:

  这是个专门在罗布泊边捕鱼狩猎的村落,养的牲畜很少,耕地也没有,得到西边数十里外,占据河畔肥沃土地的伊循城旁,向城主借耕。

  而村中之所以对使节团如此礼遇,除了汉使乃是楼兰王和各处城主的座上贵宾外,还因为每次使节团抵达,村里人都能换到一些汉地商品。

  男人们最喜欢的就是米酒了,女人则对各种精美的奢侈品感兴趣:丝绸、布匹、漆器,还有梳妆打扮的小东西。

  虽然各家能拿出手的唯有鱼干和猎物的皮毛,但还是眼巴巴地与使节团交换起来。

  老女巫甚至让人将收藏于建筑物里面的大马鹿角取来,让他们挑选最喜欢的两个,并慷慨相送。

  任弘对这个楼兰渔村的印象不错,作为他们善意招待回礼,任弘从自己带的东西里挑了挑,给老女巫一个精致光滑的小铜鉴。

  老女巫却指了指自己皱巴巴的脸和枯槁的头发,摇摇头,将其给了十多岁的小孙女。

  那模样还不错的楼兰女孩,便高兴地对着小铜鉴,用木篦梳起栗色的长发来,任弘肉眼可见,有几只虱子被篦落。

  得到汉地货物的楼兰人很开心,先是拿给其他人看炫耀一番,然后登上独木舟,找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,将这些珍贵的礼物放入沙土中埋了……

  这就是他们藏宝贝的方式。

  倒是尤还在送出鱼干,想要也换个小铜鉴给他心上人被婉拒后,拿出了另一种东西:几枚五铢钱,塞给任弘。

  那钱一入手,任弘就觉得不太对,仔细看了看,又喊来卢九舌辨认后,二人确定无疑。

  “这是太初年间所铸三官五铢!八成就是居庐仓汉军坟冢中被盗掘的那些。”

  二人低声商量一番,开始让卢九舌询问尤还,这钱是哪来的?

  “半个月前,有一队康居商人从东方来,路过村子,与吾等换了些鱼干……”

  “可知他们去了何处?”

  “去城里借地耕作时,听说还停留在伊循城,在那叫卖来自汉地的货物。”

  卢九舌眼睛顿时一亮,任弘也长出一口气,将一个铜鉴送给尤还。

  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!

  他们立刻向傅介子禀报:

  “傅公,那些在伊循城的康居商贾,很可能就是坏我将士坟冢的盗墓贼!”

  傅介子听闻后,没有什么表情,只是一抹嘴,招呼吏士们集合起来。

  “下一站,伊循城!”

  ……

  本章参考俄人普尔热瓦尔斯基的游记《走向罗布泊》。

  第64章 心向大汉

  到次日时,使节团已经绕过了罗布泊的东岸,开始向其西北部行进——伊循城便在那个位置。

  “我记得去年腊祭去悬泉置时,听徐啬夫说起过一事,就是关于康居使者的。”

  在中途停下来饮马喝水时,任弘说起自己知道的一件事。

  “去年仲冬时,有一伙康居使者入玉门关,带来了罕见的白骆驼,声称要朝贡大汉。”

  “玉门关检查的确是白骆驼,可到了敦煌郡府交给官吏时,因为下了场雨,珍贵的白骆驼,竟变成了普通的黄骆驼……”

  “康居人一口咬定是被沿途置所给换了,敦煌郡府下令彻查,一站一站查阅记录,又让令史仔细盘问康居人。这才弄明白,原来是那些康居人将骆驼毛用白垩土和水染白,想要蒙混过关,多骗些回赠,被发现后,敦煌郡将他们驱逐出玉门关,再也不予接纳。”

  “如今听渔村的楼兰人所言,再算算时间,在居庐仓掘了汉军将士坟冢盗取五铢钱的,应就是这批康居使者!”

  亲自去康居国附近转悠过的傅介子却冷笑:

  “若真是康居王所遣使者,何必用这种下作手段,多半是粟特商贾假扮的!”

  康居也是中亚大国,在大宛西北,乌孙之西,幅员广阔,占据了后世哈萨克斯坦河中地区,人口数十万,控弦十余万,与大月氏同俗,常臣属羁事于匈奴。

  那些所谓的“康居使者”,“康居商贾”,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康居人,而来自被康居统治的属邦“粟特”。

  这个城邦位于后世的撒马尔罕,粟特人很能跑,从汉朝到唐朝,一直是串联丝绸之路的胡商主力,丝路各城邦都有他们的商站。为了利益,能不远万里,直奔中国而来。

  不过粟特人中鱼龙混杂,有老老实实跟汉朝官府做生意的,也有像那群被驱逐出境的粟特人一样,冒充使者在驿站置所骗吃骗喝,想赚一波大的……

  没办法,谁让汉武帝时好大喜功,为了显示汉朝富强,在巡视关东时向天下炫耀自己“通九译而至万国”。对来到汉朝的西域胡人,不管使者还是商贾,都散财帛以赏赐,甚至修筑酒池肉林,让外国客使参观汉朝的仓库府藏之丰饶。

  就差跟隋炀帝一样,给沿路的树穿上丝绸衣裳了。

  有的胡商使者,譬如乌孙人,当真为之震惊,觉得汉朝如此富强,得敬重着些。

  但见多识广的康居粟特人,却只留下了“汉人虚荣好骗”的印象,于是便开始有小商贾冒充使者入塞,赚得盆满钵满。回去以后一传十十传百,谁还肯好好做生意,都装成使者来诓骗,不但入关免税,还能白拿许多天朝赏赐回去。

  于是,玉门关最多的一年,竟一口气接到了十一波“西域各国使者”,事后一查,只有一波是真,其他全他妈是粟特人假扮的!

  后来汉朝也学聪明了,跟来叩关的使节说好,近者三年一贡,远者五年一朝,时间不到你们别来,这才堵上了这窟窿。

  但仍有粟特人心存侥幸,乘着康居与汉朝断了往来冒充使者入关,这才有了去年的“白骆驼”事件。

  “想必是那帮康居粟特人不甘心空手而归,又心存报复,便大着胆子掘了我大汉将士的坟冢。”

  奚充国咬牙切齿,骑行在队伍最前方,恨不得早点到伊循城,管他是使者还是商贾,定要让其付出代价!

  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了布满沼泽和芦苇荡的罗布泊畔,一个小渔村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,是大片草滩上放牧的牛羊,亦有驴马骆驼。

  随畜牧逐水草,这才是楼兰国的经济支柱。

  而离开草滩后,随着碧绿色的孔雀河越来越近,也渐渐出现了开垦的旱地,和种植谷物的农民。

  任弘发现,和罗布泊旁披着野鸭羽御寒的楼兰人不同,这一带的楼兰人穿得要好些,尤其是女子,头戴尖顶毡帽、斜插禽鸟翎毛,腰上是如短裙般的羊毛腰衣,脚踩毡靴,手上还挎着草编小篓,在播撒春小麦的种子,只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