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节

作品:《汉阙精校版

杯碗多是胡杨木所制,轻便易带。

  给牛马骆驼吃的豆子也拉了好几车,但畜生胃口大,决计是不够的,进了沙漠找不到草料,估计就要一边走一边杀了。

  东西塞得满满当当,如同搬家,但要说最沉最占地方的,就是装水的牛皮囊了。

  它们挂在骆驼身上,现在只装了一半,到玉门关还要装一次。得足够人畜使用十天才行,所有水囊加起来,比三十六具铁甲还要重!

  也有轻便的东西,比如一捆捆上好的丝绸,它们来自关中的皇室织室,专门挑了楼兰贵族喜欢的花纹,更有好几箱金饼,这都是诱惑楼兰王的饵……

  于是出发时,使节团的车队里,除了三十六人外,更有两倍于此的牲口:12峰骆驼、10头骡子,50匹马,以及10辆车——若是从长安启程就带这么多东西,使团速度恐怕要慢一倍。

  他们今日要沿着疏勒河,从河仓城到四十汉里外的玉门关去,休憩最后一夜,明日便要离开大汉疆域,前往神秘的楼兰……

  ……

  这条道,傅介子的老部下们至少走过一个来回,所以对沿途风景已经麻木,低头默默走着。

  唯独新加入的会稽人郑吉,对这与江东迥异的景色十分好奇,东看看西望望,看到有植物,便会询问任弘和赵汉儿当地如何称呼,可不可以吃,俨然一个好奇宝宝。

  “子骞也是头一次去西域?”

  任弘走上前去,与之搭话,这郑吉怎么跟历史上第一任西域都护同名?难不成就是他?也太年轻了吧。

  郑吉也对任弘这个同龄人很感兴趣,应道:“我祖父参加过大宛之役,我听他说了无数次河西、西域,却是第一次有机会亲自来瞧瞧,可惜季节不对,我听说入秋后的胡杨林,极美?”

  原来是老卒之后啊,但两次大宛之战损失惨重,给普通兵卒留下的回忆,恐怕不像秋后的胡杨林那般美好罢?

  任弘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:“你一个南方人,就不怕水土不服,为何会应募呢?”

  郑吉笑了笑,给任弘说起一个故事。

  “我有个会稽同乡,叫朱买臣。”

  郑吉一口会稽方言,口音极重,一句话往往要说两遍任弘才能听懂,费了老大劲,才断断续续明白了这个故事。

  大意就是,会稽人朱买臣家中贫困,除了识字外没啥能耐,不愿意做小吏,又不治产业,四十岁仍然是个落魄穷鬼,常常靠砍柴卖掉后换回粮食维持生计。

  最后连他老婆都受不了,与朱买臣离了婚,另嫁他人,朱买臣也越来越落魄,最后到了要前妻和其新丈夫接济的程度,头顶真是绿油油的。

  朱买臣后来终于得到了机会,去到长安,走了同样是会稽人庄助的门路,被引荐给汉武帝,得到赏识,直接拜为中大夫。

  后来又因献上平定东越的计策,出任会稽太守,虽然朱买臣做人不太地道,回故乡后故意羞死前妻,但后来他还是荣登九卿!

  只是,朱买臣最后被政敌张汤死后拖了做垫背,殒命长安,但他从穷汉到九卿的故事,已成了会稽郡脍炙人口的励志传说。

  “但孝武之世已经过去了,如公孙弘、朱买臣那样,朝为白衣,夕登朝堂,已不太可能。像我这样的庶民子弟,想要像朱买臣那样出头,位列九卿,难喽……”

  经过波澜壮阔的汉武时代后,汉朝的阶层已经渐渐固化,每个有志青年往上爬的过程,都会碰上有形或无形的墙壁。

  郑吉看向前方,目光炯炯:“可西域有这样的机会!”

  “我虽与朱买臣同乡,但我真正仰慕的,是博望侯张骞!凿空异域,遂封列侯,足以留名后世!”

  “于是当我遇到傅公在长安募勇士,便报了名,赖祖父之灵,加入了使团。”

  任弘颔首,郑吉的想法,和自己差不多啊,再回头看看使节团的其他三十余人。

  除了正副使、骑吏奚充国等几名良家子外,其余众人,孙十万是流放犯,卢九舌是立功赎罪的商贾,韩敢当是因巫蛊事远徙的士卒,赵汉儿是塞外回来,不太受待见的“胡儿”。

  其余人也差不多,任弘问过了,当中有赘婿,有奴婢,有特赦犯,有恶少年,有施刑士……

  可以说,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里,全帝国的渣滓都集中于此,大多数人都曾经历不幸,落魄不堪,所以当傅介子的手伸过来时,只能拼命抓住这次机会。

  傅介子很挑的,要的人都有一身本领,但在体制内,在中原却无处施展,只想通过一次冒险,让自己换个活法!

  “在西域,过去是谁不再重要。”任弘默默念着这句话。

  西域,的确是一个能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。

  她一如大航海时代的新大陆,等待勇敢者的发现与探索。

  而去那的人,要么走上巅峰,要么葬身大漠!

  “到了。”

  正想着时,郑吉停下了脚步,有些激动地指着前方,眼睛里满是憧憬。

  “我从祖父那,听了无数次这名,今日终于见着它了!”

  任弘也能望见,数里之外,有一座土色城塞,孤零零地站在世界的尽头……

  它在夕阳映照下,熠熠生辉,一如往后两千年间,仍将在此伫立一般。

  它曾见过战争。

  见过汉唐儿郎气贯昊天,十人戍边三人还。

  曾见疏勒河畔扬尘,十万铁骑叩雄关。

  它也亲历过和平,丝路穿过关城向两侧延伸,柔滑的中原丝绸从此运出,温润的于阗美玉从这进来……

  今生,任弘也是头一次来到这么靠西的位置,与前世的旅游的感觉截然不同,千言万语,一时间都哽在了喉咙里。

  是啊,读再多关于它的诗篇,也不如亲自来看上一眼。

  如此方能明白,这蓝天戈壁间普普通通一座小土墩,为何承载了中国人两千年的大国梦?

  “玉门关。”

  “玉门关!”

  ……

  第56章 西出玉门(第一卷完)

  这年头的玉门关可不止是一座大土墩子,还有成片的屯戍区,玉门都尉及其麾下候官便在此屯田驻守,亦有相应的置所屋舍让往来使者商贾过夜。

  当任弘来到玉门置的院子中时,却见傅介子正对着墙壁上一首诗皱眉。

  任弘过去一看,却见那墙上用漂亮的隶书写着:

  “日不显目兮黑云多,月不可视兮风飞沙。纵恣蒙水成江河,周流灌注兮转扬波。辟柱颠倒忘相加,天门狭小路滂沱。无因以上如之何,兴章教诲兮诚难过!”

  不用意外,楚辞里就有七言了,到了汉朝,七言诗句更是不少,尤其以民间更爱这种体裁,不少镜铭上皆书七言。

  傅介子指着这诗道:“任弘,你可知其意?”

  任弘想了想:“是说大漠风沙凶险,流沙犹如江河大海,难以渡过?”

  傅介子颔首:“这是三年前去往西域的使者,光禄大夫于忠所作,大概是在玉门遇到了风沙,而塞外的情形,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,故有此诗,文采是不错,但实在是太过暮气了!”

  “去时便如此畏惧险途,他果然殒命楼兰,再不能生入玉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