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5节

作品:《新书精校版

,最后喃喃道:“我都写了什么?快,将这文章,烧了!”

  “夫子!”外面还有五威司命的人看着,王隆的声音压得极低,却无法掩盖他的不甘:“恕弟子直言,这可是夫子近十年来……不,可能是自拾笔以来,最好的一篇赋!”

  “是么?”

  扬雄一笑,多年未见的傲然自得又回到了脸上。

  他最初是模仿老乡司马相如,作《蜀都赋》,辞藻丽则丽矣,却没有自己的魂魄;后来去秭归凭吊屈原,悲其文,读之未尝不流涕也,往往摭《离骚》之文而故意反之。年轻时候的作品太矫揉造作,用后世的话说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

  等他四旬入朝,想要凭借文章立足,铆足了劲努力,但《甘泉》《长杨》《羽林》等四篇大赋仍不能脱开司马相如的影子。扬雄自觉,自己在文坛上的地位,也就和汉宣帝时,同样是他巴蜀老乡的王褒差不多吧。

  直到他人生大起大落,看透了世事,《解嘲》《逐贫》才有了自己的风骨。只扬雄为人素来纠结,平白给自己限制了许多条条框框,今日竟是第一次放开手脚胸襟,痛快直抒己意。

  王隆捧着扬雄的文,目不转睛,实在是喜欢得很,却无法阻止扬雄毁掉它的决心。

  第五伦秋天时送来的小煤炉被点燃,里面是最好的煤球,做成了兽头模样,这批货走的是高端路线,专门卖给富贵人家,以及赠送师友,还仔细叮嘱了通风事宜。

  扬雄家是极惨的五代单传,几乎没有任何亲属,连两个儿子都已早早逝世,算是了无牵挂。

  但他还有三名弟子。

  天赋很一般却默默照顾老师的侯芭,一心想要作出好辞赋如痴如狂的王隆。

  还有扬雄最中意的爱徒,闻讯后正在路上飞马赶来的第五伦。

  “老夫临了奋发一遭无所谓,我七十二岁了,阁也跳了,腿都断了,还怕什么?却万万不能将他们三人连累。”

  但更重要的,扬雄曾见过屈原式的人物,知道其下场。

  哀帝时的大臣鲍宣,敢于上书直言,抨击时政,为痛苦的小民发声,数次死谏,指责朝堂大臣弊病,可结果呢?

  最后汉哀帝派人调查的结论是:傅、丁两家外戚冰清玉洁,丞相孔光天下硕儒,大司马董贤刚正不阿,九州更是一片太平。什么七亡七死,皆是鲍宣杜撰,是少数郡县的特例。

  有问题的,其实是揪着小事不放,老是爱讲真话惹人不快的鲍宣啊,只要解决了他,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。

  于是鲍宣下狱,若非太学生叩阙发声,恐已遇害。等到王莽禅代之前,又因鲍宣不附从于己,再次给他定罪处死。

  扬雄目睹此事,记住了鲍宣用生命证明的荒诞事实,并告诉自己:“遇不遇命也,何必湛身哉!”

  于是扬雄的进谏,变得拐弯抹角,只以“箴(zhēn)言”的方式委婉提出。

  除了今日这篇。

  王莽对待故人是不错,但文章剧烈的措辞和大逆不道之言,若被陈崇看到,足以给他和弟子们惹来大祸。

  所以写罢即焚,见不得光,嗨,找这么多借口,归根结底,还不是胆小,怂包一个。

  但王隆却不愿意,他捧着它们,从头到尾,一遍又一遍地看,似乎想将每个字都记住。既然不能公布于世,那记在他心里总行吧?

  “夫子,再让我看一遍,就一遍!我便能背下来!”王隆小声哀求,都要哭出来了。

  扬雄等了他半刻,最后狠狠心,让侯芭强行抢了过来,一股脑塞进煤炉里烧了个干净。

  现在已是入夜,烟气冒出屋舍的烟囱,外头的人也未能察觉。

  做完这件事,扬雄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,整个人都放松垮下来,很想躺下歇会。

  他从来不是急思聪慧之人,作赋文章都要反复斟酌才能下笔,常常思虑精苦到深夜凌晨。每成一篇,白头发就多几根,太过用心的时候,仿若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再塞回去,事后甚至大病一场。

  今日靠着一股悲愤写就雄文,只怕更加伤身。

  侯芭年纪较长,知道世事艰难,低声问道:“夫子,明日要如何向五威司命交代?莫不如弟子们代劳随便写一篇?”

  “不必,不管你写得再阿谀,陈崇都能挑出毛病来,不如让他一个字得不到。”

  扬雄无力地说道:“就说扬雄老了,不中用了,实在对不住天子。苦思一宿,咬秃了好几根笔,最后竟是半个字都没憋出来,对我这样的废人,皇帝还能喊打喊杀么?”

  “夫子才不是废人。”而王隆还跪在煤炉前,看着化为黑炭的帛书可惜不已,只喃喃道:“世人会误解夫子,甚至会讥讽夫子。”

  “老夫不在乎。”扬雄长叹一声。

  他再度想起那篇《渔父》。

  渔父说:“人不凝滞于物,而能与世推移。既然世人皆浊,何不一起在泥水中打滚推波助澜,既然众人皆醉,何不一起趴下身子,低下头,吮吸那酒水醪糟?何必故作高深,让自己惨遭放逐。”

  屈原答:“新沐者必弹其冠,新浴者必振其衣,我宁愿投身湘水,葬于江鱼之腹中,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俗之尘埃乎?”

  扬雄不像渔父那般洒脱随意,也不似屈原一般刚烈高洁。

  他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,介于中间。

  他们早被浑浊的世道濡染了身子,不愿同流合污去作恶,也没本事反抗、没胆量呐喊。只能垂下头,双手环抱自己,蹲在角落,默默无言,护着心里最后一丝良知。

  今日之赋,不为已陷入癫狂彻底劝不动的王莽而作,不为苦苦期盼新圣的天下人而作,更不是思念汉家。

  扬雄只为自己而作,他想和那个纠结膈应了一辈子的扬子云,达成和解。

  “用心于内,不求于外,足矣。”

  后世的人,或许会嘲笑他惟务雕虫,专工翰墨。

  青春作赋,皓首穷经。

  笔下虽有千言,胸中实无一策。

  真正废物文人一个,这辈子一事无成,曾为汉臣而仕二主,连死谏都不敢,最后的评价,或许是“小人之儒”吧。

  “也好,有始有终。若我有资格入史书,就这么写罢……”

  扬雄疲倦地闭上了眼睛。

  “扬雄,终其一生,都是一介懦夫。”

  ……

  得知扬雄病笃的消息,最先赶到的是桓谭。

  五威司命府的人见扬雄是真病,陆续撤走。王隆六神无主,而侯芭则告诉桓谭:“夫子昨夜睡下后便身体大坏,早晨竟起不了榻,如今一会昏睡一会苏醒,他自觉不妙,只告诉吾等,一定要等到桓君山和伯鱼到。”

  桓谭也来不及问何以至此,其实他们心里早有准备,扬雄七十二岁了,已是罕见的高寿,近半年来身体又时好时坏,棺椁都备好了。

  虽然心里有所准备,但等桓谭步入扬雄病榻之前,看到老友虚弱的模样时,仍然为之动容。

  世人皆轻贱扬雄,刘歆倒是敬他学问,但当属桓谭对扬雄评价最高,称之为“绝伦”!

  两人年纪差了二十多岁,却不妨碍桓谭与扬雄交游多年,颇为了解对方。

  “子云还记得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