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节

作品:《新书精校版

”第五伦忽然想到。

  他咬着笔杆想了想后,只在自己手心画下一个……惊叹号!

  ……

  到了次日,不知自己已被贴上标签的鹿啬夫,便带着第五伦的车乘,去往鄜畴山中。

  这是第五伦此行的另一个目的:替扬雄来探望一个老朋友。

  如果说长陵一带还是典型的关中平原,那修令县便呈现出黄土高原的特质。

  他们行走在一片巨塬之上,脚下的黄土厚重而夯实。塬的尽头沟壑纵横,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,却可能上下翻越多次,当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,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,十里不同音。

  不过,跟第五伦想象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瘠高原不同,这儿空气更湿润,较后世要宜居得多,放目望去,至少一半的地方被草地覆盖。

  但森林已砍伐得差不多,许多地方开辟成田地,粟黄时节,收获将至,庄稼汉劳作其间。

  第五伦的目的地,便是一片小土塬,塬上是类似后世窑洞的建筑,被刚开辟没几年的农田包围。一群人在干活,带领他们的年轻人则扶着锄头歌唱。

  唱的不是民间相和歌,而是更生僻的辞赋。

  “临江濒而掩涕兮,何有九招与九歌?夫圣哲之不遭兮,固时命之所有。”

  “昔仲尼之去鲁兮,婓婓迟迟而周迈,终回复於旧都兮,何必湘渊与涛濑!”

  第五伦听这调调就乐了,不就是他夫子扬雄的《反离骚》么?只对旁人说道:“不愧是宣巨公隐居之处,还能听到这等‘高雅’之歌。”

  鹿啬夫和县吏面容怪异,他们已经来碰过好多次壁了。

  看到有导车过来,那年轻人的歌声立刻停了,只挥手让田里干活的人迅速离开,他则拎着锄头过来,见到第五伦等皆是官吏,便皱着眉大声道:

  “还要我说多少遍?”

  “吾父绝不会出仕,汝等不必再来了!”

  ……

  第62章 降奴服于

  宣彪自懂事以来,就跟随父亲辗转各地,并非避祸避仇,而是避仕。

  他父亲宣秉字巨公,少修高节,显名三辅,也曾入京师做过小官,但在前朝哀、平时,宣秉见王氏据权专政,有逆乱的倾向,就辞去吏职。

  按照时代风尚,这样的人辞官,往往会惹来更高一级的征辟,果然,二千石派人除宣秉为曹掾,宣秉称疾不仕。

  等到王莽代汉建新后,需要天下名流来装点朝堂门面,听说了宣秉的名望,特令使者举为孝廉,宣秉索性带着家人跑路了,到了本郡最偏僻的修令县隐居。

  但还是被找到,好在郡大尹张湛是大善人,派人再征一次无果后,也没有难为他。

  “你误会了,吾此来,并非替郡县征辟宣公。”

  第五伦挥手让带路的鹿啬夫等人回去,连随从也在塬下等候,只独自走上前,来到宣彪面前,低声道:“更何况,若非被官府用弓刀逼迫,我也不想做官,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这点道理,第五伦自是明白。”

  宣彪一愣:“四辞两让的第五伯鱼?”

  这数字逼死强迫症,第五伦不知道,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凑齐五辞五让。

  不看结果的话,宣秉和第五伦的路数如出一辙,区别只在,人家是真心排斥做新朝的官,而第五伦则是待价而沽,待时而动。

  但宣彪不明白一点,却是信了第五伦的话,对他态度好了不少,又听说是父亲的“故人”托他来看望,更是热情,便在前领路,带第五伦上塬。

  道旁粟麦蔫蔫的,看来收成不太好,而拄着农具衣裳简陋的农人在路两边看着第五伦,彼此用方言交谈,却落在了第五伦耳中。

  塬上是几间简单的土坯窑屋,一个五旬老翁衣着与农夫无甚区别,在屋檐下用秸秆教几个孩子编制草履,草杆在他手中一曲一折很是娴熟。

  “那便是家父。”

  见到宣彪带着客人上塬,宣秉站起身来,手在衣襟上擦了擦,朝第五伦拱手,儒生的礼节还是在的。

  第五伦对宣秉这类隐士倒是没有莫名其妙的恶感,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,能够二十年如一日避居深山躬耕陇亩,满足于独善其身,不出去加入害人虫吃人虎的行列,就已经很不错了。

  更何况,第五伦本人都处于随时可能辞官跑路的状态。

  而跟着宣秉进了窑洞后,却见里面十分简陋,缝缝补补的布被折叠整齐,器物皆是瓦器,却洗刷得很干净。

  第五伦道明来意:“奉夫子扬子云之请,前来看望宣翁,此地偏僻,缺少医药,家师让我顺道送些过来。”

  宣秉满脸怅然:“快二十年未见,子云翁还好么?”

  第五伦摇了摇头,扬雄今年来时常久病,加上他的腿伤,连拄着拐到里闾外走走都有些难,毕竟年已七十二,天寿恐怕不远了。不过第五霸与扬雄同岁,却精神得很。

  或许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,扬雄才会念起一些故人,让第五伦来看看宣秉,二人当年在常安曾交游过。

  恰巧宣彪捧着瓦器给第五伦倒水喝,进来后听到对话,面色一变,语气顿时就冷了下来。

  “本以为你是位高士,不想竟是扬雄之徒,父亲何必如此客气,让儿将他赶出去罢。”

  宣秉不愠:“孺子住口,你又知道什么?”

  宣彪不服:“我听人说,父亲隐居时邀约过扬雄,但他舍不得大夫利禄没有同行。”

  “我去常安采买药物时还听人唱过……惟寂寞,自投阁;爱清净,作符命。扬雄如此作为,实乃乡愿之人也。什么样的夫子,就教出怎样的徒弟。难怪你数次辞让,最后还是做了官!”

  扬雄有黑历史不假,第五伦最初也曾误会这老人家。

  可相处久了,他发现扬雄确实冤枉,剧秦美新是发自真心实意,毕竟当时王莽还是“圣人”。符命未做,投阁是被逼无奈只求一死勿要受辱。

  结果人没死成,断了条腿,却在常安社会性死亡了,被人编排也只能沉默。

  在第五伦眼中,扬雄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,曾凭吊屈原,却不赞同屈子的抗争赴死,常对他说什么:“君子得时则大行,不得时则龙蛇,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。”

  于是扬雄对朝政不满,却只敢关起门来小声嘀咕,不敢高呼抨击,更不会像宣秉这般与之决裂,而选择隐于市朝,浑浑噩噩。

  就是个越老越胆小怕事的普通人啊。

  但一枚多有瑕疵的碧玉,依然是玉。

  更何况,他毕竟是第五伦的老师。

  第五伦斜眼看向宣彪:“我当然不是什么高士,但听你所言,不止想做隐士,还欲当义士?”

  宣彪道:“不错,蹈义陵险,存殁同节,吾之愿也!”

  第五伦笑道:“如此说来,汝之所以随宣公隐居,想必也是对朝廷不满吧?”

  “又在此躬耕,歌唱什么‘圣哲之不遭兮’,夜唱到明,明唱到夜,还能将这世道唱好不成?”

  “抨击子云翁时如此刚烈,怎不见将这份愤慨,用来效仿翟义之辈,举旗赴义呢?”

  “既然不敢,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。”

  宣彪没料到第五伦这么能说,被打了个措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