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5节

作品:《汉鼎余烟精校版

咙里咯咯几声,随即咽了气。雷远平静地抚上他的双眼,低声道:“去找一找,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人。”

  士卒们四散而去,过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返回。

  他们彼此低声商量了几句,由一名什长出列禀道:“分辨得出汉人身份的,大概有三五十个,我们还在点数……不过,大部分都已经死了,嗯,没死的也快死了,救不回来的。”

  雷远点了点头,站起身来往后看看。

  刘郃连忙紧赶几步,来到雷远侧面。

  “这些人,应当就是历年来逃亡到山里的汉人吧。”雷远问道。

  “是。”刘郃道:“虽然说汉蛮对立,但那主要是朝廷官府与蛮夷渠帅间的争斗,其实底层的汉蛮百姓……唉,双方倒也未必就水火不容。荆南的百姓里,很多都是归化蛮夷的后代,像叱李宁塔这样生活在汉地的蛮人也很常见;而在山里头的蛮夷,也确有很多汉人。这种世道,双方都有很多活不下去的人,于是汉人逃亡到蛮地,蛮人下山来到汉地,都是为了谋条生路。”

  “我记得,你之前曾向我介绍过这情形。”雷远叹了口气:“当时我不曾想到,竟然会有这么多?”

  此前在坡上居高临下施展强弩乱射,根本没人考虑到这些。此刻看来,统共两三百人的蛮夷死伤者当中,轻易就找出三五十名汉人,恐怕还有一些因为外貌特征不明显,没能认出来。这比例实在不低了。

  就像淮南的百姓们,被无穷无尽的暴政和苛待所逼迫,不得不抛弃家园,逃亡灊山中依附于庐江雷氏这样的豪强;荆州的百姓也是一样。只不过他们除了托庇与豪族宗帅以外,还可以前往蛮人的领地。或许他们认为,进入深山以后就不再会受到官吏欺压。可是正如李贞嗤之以鼻的,这世上何来世外桃源呢?

  在深山里没有官吏,却有凶神恶煞的渠帅和头人,有肆无忌惮的弱肉强食,为了生存,所有人都要不断地压榨自己每一分价值,甚至要拿性命去拼搏。山外的乱世固然可怕,山里的蛮荒世界豺狼虎豹横行,断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的,归根到底,黎民黔首总是被逼迫、被驱使的人,他们永远摆脱不了可悲的命运。

  雷远沉思片刻,向刘郃吩咐道:“一会儿收拾尸体的时候,你亲自去分辨一次。蛮人的尸首如何处置,听任蛮人的习俗即可;但捡出来的汉人……你去寻处空地,把他们埋了吧。”

  既然是汉人,总归讲究个入土为安。荒山野岭之中,雷远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。

  刘郃躬身应是。

  雷远隐约有些烦躁,转身往坡地上方去。

  没走几步,便看见任晖呼喝着,将此前逃散的七八十人聚集起来,勒令他们搬运尸体,并搜捡物资。好在彼辈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得懂汉家言语,遵照行事并无问题;只是一个个都举动木然,虽然是活人,却仿佛行尸走肉,毫无生气。

  经过那胸口中箭的汉人尸身时,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忽然跌坐到了满地的血迹和污秽之中,老泪纵横地长声哭叫起来,哭了两声,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,将那具年轻人的尸身紧紧抱在了怀里。

  那哭声很快就变成了从心肺深处喷出的嘶吼,粗噶难听,充满了无奈。

  老人哭着抬起头,正看见身在扈从环绕中的雷远。扈从们警惕地手按刀柄,防止他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行为,但雷远清晰明确地感觉得到,这老人瘫倒在地,躯体里已经没有任何力气,他最后仅剩下来的涓滴生命力,都已经释放在了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嘶吼中,他活不了多久了。

  雷远想要远远离开这场合,于是加快脚步,一口气登上坡顶。他觉得胸口上好像压了一块石头,有点憋闷。屠杀蛮夷没有让雷远产生任何负面情绪,可是被屠杀的如果还有汉人……

  在这个乱世的锤炼下,他已经渐渐成为心如铁石的首领,可总有那么一丁点微茫的、属于现代人的软弱挥之不去,可能这就是伪善吧。

  这时候,在蛮人营地的方向,沙摩柯的部众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,一场大规模的屠杀正在进行中。蛮夷之间的战斗大概总是如此,胜利者理所当然地没有收降俘虏的意愿。正如沙摩柯此前所说,他们会把敌人全部杀死。

  “那里面,会不会也有汉人呢?”雷远忽然问道。

  樊宏的脸色一沉,他略微凑近半步,低声道:“小郎君,你是说,前面的营地里?”

  “当然。”

  “在那里发生的,终归是蛮人之间的战斗。纵使有汉家逃民牵涉在内,我们恐怕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干涉。何况……还指望沙摩柯替我们拷问出徐说等人的下落呢。”樊宏劝道。

  樊宏出身的庐江安丰樊氏,素来是替雷氏家族做脏活儿的,各种有理没理的杀戮见得多了。樊氏族人早就明白,乱世人命如草芥,死一些根本算不得什么。无论在灊山还是在荆山,都一样。

  雷远沉默了半晌,忽然道:“我得去看看。”

  顿了顿,他向樊宏解释:“想到有一笔生意,可以与这沙摩柯先做起来。”

  第0132章 生意(二)

  雷远举步向着营地方向走去。

  雷澄连连挥手,让部曲将士们列阵跟上。

  两百多人的军队,行军时的动静比躁嚷喧闹的蛮人要轻微得多,但那种整齐划一所带来的巨大威势却远远超过蛮人们的想象,立刻就惊动了蛮人们。

  他们停止了兴高采烈的屠杀行为,吵吵嚷嚷地重新聚拢到一起,依托着营地原有的外围,摆出一副威武的样子。可是当雷远所部迅速接近,当他们近距离看到将士们身上厚重的铠甲和手持武器透出森寒的光,几乎都露出畏惧的神色。

  蛮夷虽然粗鲁愚昧,却并不见得蠢。因为部落冲突成年累月的关系,对于战斗力的分辨,他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经验。适才雷远所部只靠三波箭雨就击溃了敌方首领的猛烈突围,这是明明白白的战绩。

  这些蛮人中有几名地位较高的勇士,他们还记得此前蛮王的特地叮嘱。按照沙摩柯的计划,如果这支汉人军队不能够尽快消灭那批佷山蛮,则他们就应当立即率领部下们抄截过去,以助战的名义将汉人们尽数包围。这样的话,就能给汉人带来巨大的威慑,将会有益于蛮王的后继谈判。

  没想到佷山蛮的两三百名精锐,就像割草一样被汉人放倒了。这下子,被震慑的反而成了己方。他们感觉得到,己方的人数虽众,气势却已经散乱,没有人想和拥有如此可怕武器的敌人作战,那和送死没有两样。

  片刻之后,蛮夷们向左右分散开,沙摩柯赶了过来。

  蛮夷尚武而凶悍,深山中很多尚未开化部落的渠帅和头人,都随时要依靠厮杀格斗争夺地位,并无血缘继承或者依人望推举的规则。沙摩柯所在部族汉化程度较深,但对于首领,依旧保持着武力方面的期待。所以适才的战斗中,这名地位甚高的蛮王便不得不亲身陷阵搏杀,手格敌方勇士数人,以换取自家部落战士的欢呼赞叹了。

  此人高呼酣战的姿态,就连远处的雷远也看得清楚,确实勇猛异常。但他毕竟已不算年轻,身体的各项机能开始逐步衰退。连续几场激烈格斗之后,虽然战胜的喜悦使他看起来精神高亢,但两眼里密集绽开的血丝却暴露出了疲惫。他已经竭尽每一分力量来夺取胜利,这是身为蛮王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