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2节

作品:《汉鼎余烟精校版

只是……高兴之外,他也额外想到了很多。

  雷远素来重视自己宗族首领的身份,他与玄德公讨论未来时,在乐乡县打击宗贼时,莫不依托庐江雷氏宗族的力量。而雷远又并不被宗族所限,他眼中的宗族,是一艘牢固而巨大的船舶;凭借这艘船舶,雷远得以左将军府之下,公开坦然地保留相当程度的自主权。

  在这艘大船里,有郭竟、贺松、周虎、雷澄这些堂上之人,还有其他很多人的位置,每个有志于和雷远共同创造事业的人,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属于他的位置,并获得他应当获得的回报。

  可现在,雷绪和他身边的人们,摆脱了雷远的控制,如此急不可耐地赶到乐乡……他们想对这艘大船做些什么?雷远清晰地记得,雷绪在灊山中将一切托付给自己的场景。他不觉得自己的父亲会出尔反尔。那么,是谁影响了雷绪,又是谁试图借着雷绪在搅风搅雨?谁想接着这风雨谋取利益?何况辛彬居然也在里头参与动作……这老儿,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?

  雷远又隐约想到了几个宗族长者的形象,他猛然觉得厌烦。这艘大船的舵手必须是雷远,雷远不会容忍其他人对这艘船只的航向指手画脚,哪怕是雷氏宗族中的宿老,甚至雷绪本人。

  雷远更不会把已经握在手里的权柄拱手相让,他的脑海中甚至冒出了极其暴躁的念头,而他轻轻摇头,暂时驱除了这样的念头。这又让他不免自嘲:在权位面前,亲情真的不算什么,而人心的冷酷也表露无遗。

  五人身处营垒中的正堂,原本堂外有士卒往来的身影,有役夫工作时齐声呼喝的号子,嘈杂却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气氛。但这时候,雷远想到的,也陆陆续续被其他人想到,于是正堂上的气氛越来越沉重严肃,令人觉得压抑难当。

  半晌之后,雷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。

  他把手掌压在书简上,身体略微前倾,若无其事地道:“既然家父和他身边的宗族宿老们将至,城里面的营建工程就停一停,不要乱哄哄的。目前驻扎在城里的民伕和将士们,也调出去一批,腾空房舍,再尽快组织人手打扫,以供大队入住。”

  这是周虎的份内事。

  周虎连忙起身领命。

  “至于具体怎么安排宿处……”雷远微微沉吟,转向郭竟道:“老郭,你觉得呢?”

  按照常理来说,这些迎来送往安排接待,依然是我的事,为什么要问郭竟?周虎心头一跳。

  而郭竟大声回答,言简意赅:“其他人或驻城内,或驻城外,皆可。宗主和身边的宗亲、家眷们,自然是全部安置在此地。由我亲自领兵卫护,必不致有失。”

  “县衙的房舍更好些,为何不放在县衙?”雷远追问。

  郭竟的话语微微一滞,却依旧大声回答,并无明显迟疑:“县丞和诸多县吏都在彼处办公,我们若有什么举措,恐生惊扰。”

  雷远深深注视了郭竟一眼:“……很好,那就由你来准备。”

  郭竟肃然起身受命。

  之前雷澄已经预定担任雷远直属部曲的首领,这两日更开始与樊宏李贞等衔接,接手此处营垒外围的管理。但这时候,雷远和郭竟轻飘飘地就重新拿回了营垒的掌控,将雷澄排除在外。

  贺松的身姿如松不动,眼珠一转,偷偷瞥了雷澄一眼。见他仍然一脸的懵懂样子,不禁心中喟叹,更不禁庆幸自己见事明白,早早地选择了正确的主君。

  正在感慨的当口,却听雷远忽然问道:“贺司马对此可有什么补充?”

  贺松瞬间出了一身冷汗,连忙俯身垂首,特别恭谨地道:“我是个粗卤武人,想不到那么多,没有要补充的地方。我只知道,随时遵循小郎君的命令。”

  第0120章 家事(八)

  下午申时,由公安至乐乡的官道上,一支队伍自西向东缓缓行来。队列中前后绵延长达里许,车马冠盖甚众,声威赫赫。

  距离队伍不远处,就是原由刘郃管理的那座驿置。刘郃前往乐乡县城以后,留了几名旧日同伴在此维持,另外还招募了几个妇人帮手,主要为修筑道路的民伕提供饭食。驿置中数人眼看这架势,知道若非高官,必是豪门大家出行,于是慌忙出营迎接。

  一名宽袍老者在驿置的正门处勒马,不待从人前来搀扶,就自行跃身下来,动作矫健利落,仿佛少年。驿置中人不敢仰视,直到一双青色的歧头丝履出现在面前,这才略微抬头,看看老者的面貌。

  只见此人年约五旬,颌下长须飘拂,面庞很有威严,五官深邃,眼神颇为锐利。他一手按剑,一手挥动着大袖,举步带风,几个大步就站到驿置前高处台阶上,向四方看了看。

  一个年轻人随从在侧,恭敬地道:“族父,这个驿置,位于港口和乐乡县城的中间,到了这里,距离乐乡县城大概就只有二十多里了。”

  这个被称为“族父”的老者,正是庐江雷氏宗族中辈分最尊的宿老,曾经担任弋阳令的雷肃。随从的年轻人,则是宗族管事中雷氏亲族出身的雷衍。

  雷肃并不理会跪伏在身前的驿置吏员们,也不和雷衍搭话,自顾查看周边的地势,半晌之后才道:“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吧,让大家都歇歇。”

  雷衍急道:“族父,如果在这里休息,恐怕到县城的时间会晚许多。”

  “你以为我是为了休息?宗主车驾在此,小郎君难道不该前来迎接吗?”雷肃沉声喝令:“我们就在这里等!”

  雷衍下了一跳,连忙奔回队列中传令。

  随着他的号令,庞大的队列缓缓停止前进,人马散开,自行去寻找避风处休息。

  而几辆位置在队列中央的辎车继续向前,直到驿置大门处。几名小吏总算有点眼色,连忙将大门推开,辎车的车轮粼粼响动,一直到院中才停歇。随着辎车一同前进的,扶辕的御者,有仆役和婢女,车辆周围还围绕着二三十名骑马的武人。

  这些人全都进入到驿置内,旋即开始布置房舍。雷肃站在驿站门口,看到仆役们小心翼翼地竖立起屏风,随即搬动着一张软榻,往室内去了。

  榻上似乎有人说了什么,一名仆役靠近听了听,旋即一溜小跑到雷肃身前,行礼问道:“庆雍公,宗主想问,还有多久能到。”

  “今晚必能到达,请宗主放心。”雷肃答道。

  那仆役躬身退去。

  雷肃转过身,见到王延领着十余名甲士赶来,然而他站在门口,向内探看半晌,却并没有谁理会。王延默然片刻,只得吩咐左右们,在驿置的外围放哨。

  雷肃不禁冷笑一声。

  王延这样的人物,看似极受雷续之的信赖,仿佛掌握武力,足以压服各方,其实乃是无根之木。再怎么样,他的身份终究只是雷远所招揽的宾客罢了,在雷肃这等宗族中地位极高的宿老面前,地位差异太过巨大了。

  此时的豪族“宾客”,与数百年前的原意大是不同。本朝以来,随着豪族对地方控制的加深,原本保有一定独立性质的宾客阶层,已经彻底沦落。宾客与主君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纯粹的人身依附关系,豪族往往以僮客连称,将之视为一类。甚至有豪族驱使宾客从事耕作的。

  如王延这样的宾客首领,在雷续之面前颇受礼遇是一回事;但当庐江雷氏宗族、甚至宗主雷绪本人表现出明显的疏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