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节

作品:《汉鼎余烟精校版

谈吐中流露出的洒脱态度,都引起了雷远的钦佩。

  这次雷远领命动员乡民们撤离,再度经过李孚的居所。却发现这一家族过去数月里连遭灾劫,这时已经人丁离散、丧败得不像样子。因为上次登门拜访时,王延陪同着,王延深知雷远对李孚的敬意,便问他是不是需要再去拜见。

  说实在的,雷远没有这想法。这一年里,雷远的内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好学知礼的文弱少年了。当然,那时的雷远刻意如此,自有其缘由,可是对于这种奔走于儒门以求品题清议的行为,他现在只觉得很可笑,很幼稚,甚至有些愚蠢。且不说李孚只是一个老书生罢了,算不得真正的名士;而雷远自己出身于乡间土豪,勉强读过几本书籍罢了,从未曾正经地治学,非得往士子队伍里凑,那是走歪了路子。所以难怪邓铜等人明里暗里,都有些不屑。

  但是既然王延提起,雷远便不得不去上门一叙,否则有向盛避衰的嫌疑,令人不齿。

  好在李孚并没有与雷远砥砺学问的意思,这样的世道里,也没有互相抬举名望的必要了。他只是邀请雷远在残破不堪的院落中落座,两人一起用些茶水。

  “续之,你这些日子想必很辛苦?又或者,遇上什么特别的事情了?”李孚问道。

  雷远怔了怔:“劳烦叔达先生挂念……其实还好。只是想到将有兵灾,心中郁闷。”

  李孚摇了摇头:“必然发生过什么事,只是你瞒着我吧。续之,上次你来见我时,纵使少年意气未褪,也难免透出鳞爪蛰伏的消沉之态;今日过来,消沉郁郁之态虽然还在,少年意气却没有了,取而代之的是……”

  雷远端起茶盏,又啜饮一口。

  李孚看了看雷远的神情,叹了口气:“取而代之的是勇鸷猛烈的气概。”

  雷远看着茶盏中的水面微微一抖,他不动声色地把茶盏放回原处,失笑道:“叔达先生,续之始终是原来的续之,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变化。你只是一年不曾见我,印象模糊了吧。”

  “续之,我又无意打听你们庐江雷氏的家务,你不必如此。”李孚凝视着雷远,深深地叹了口气:“当此乱世,性子里多几分猛毅,也是好事。”

  雷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他静默片刻,起身张望了一番周围的断壁残垣:“叔达先生,我看此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,不知你何时出发?是否有家人乡党同行?我当遣人护送你们到灊山大营,免得路上有什么滋扰。”

  “不必费心……”李孚摆手示意:“古人有言曰,狐死正丘首,仁也。我年纪大了,不欲死于他乡。”

  雷远吃了一惊:“叔达先生这是何意?”

  李孚慢慢地道:“续之莫慌,我并无他意……就只是此意。”

  李孚所说的,确是事实。毕竟他已垂垂老矣,雷远看他的精神体格,不像是能够跟着翻山越岭的。雷远苦笑几声,待要说什么。却听李孚又道:“续之不必劝我。你也该晓得,凭我这老朽之躯,本来就将近弃世之期,怎么可能经受得住长途跋涉颠簸?与其毙命于鞍马劳顿,葬于深山大壑之中,还不如在此坐等曹兵劈头一刀……只有一事,我必得拜托续之。”

  “叔达先生请讲。”

  “我的家族宗亲早已不存,四子二女,俱都殁于战乱。如今唯有一个孙儿名唤李贞的,留在身边。还望续之能够将他带走,不要让他与我这老朽陪葬。”

  雷远想了想,点点头:“此易事尔,叔达先生请放心。我当安顿好这个孩子,也会尽我所能,令他继人之志、善述人之事。”

  “如此甚好。”李孚宽慰地笑了。

  “然则,如今正是兵凶战危的世道,跟着我只怕有些危险,是不是可以……”

  李孚伸出枯瘦的手掌,握紧雷远的手臂:“除了续之,我也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了,就让他跟着你吧。在这乱世之中,哪有不危险的地方呢?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,但是个好猎手,会骑马,性子也还可靠……续之,你会用得上他的!”

  第0011章 烽烟

  这时候,稍远处传来噔噔的脚步声,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背负长弓,提着条膘肥体壮的野狗,兴高采烈地从墙垣后跑来:“祖父,看我猎到了何物?今晚有肉吃了!”

  李孚看着这少年,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微笑:“好!好!续之,这就是我的孙儿李贞,字含章。贞儿,你来见过庐江雷氏的小郎君。”

  李贞扔下猎物,向雷远施了一礼。

  雷远起身看了看李贞,又看看贯入野狗眼眶内而不伤皮毛的箭矢,微笑道:“这狗是你射中的?箭术不错?”

  李贞得意洋洋:“那是。乡里左近,谁的箭术能及得上我?祖父,就算曹军来了,我也一箭一个,叫他们都了账!”

  “休得如此张狂!”李孚低声斥了一句。他用力睁大浑浊的双眼深深看着李贞,好像是要把孙儿的相貌刻在心里,过了一会儿,他突然:“一会儿,你就跟着续之走吧。”

  “哦,去哪儿?”李贞转向雷远笑道:“你们是有好吃的吗?这条狗我要留到晚间给祖父的,你们可别打它的主意!”

  雷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。或许因为生活越来越艰难,即便以李孚这等大儒在村社中的地位,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孙儿经常吃饱;所以此刻李贞满心想的,只有这条肥硕的狗子。

  好在这少年突然反应了过来,他惊疑不定地看看雷远:“跟着这位雷家小郎君走?走去哪里?”

  “曹军要来了,叔达先生将你托付给我,我带你往灊山中躲避。”雷远答道。

  李贞猛地冲到李孚身前:“祖父,你呢?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?”

  少年的脸色呈现出不正常的惨白。他不是傻子,他能体会到昨天开始村社的动向,只不过没有往那方向去想罢了。直到这时,他的脑海中猛地冒出了一个令他恐惧至极的念头,他突然想到,或许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并不能永远延续下去,而今日此刻,可能就是告别的时候?巨大的悲戚感铺天盖地般碾压下来,仿佛要把他的心脏撕碎。

  “祖父……我……我不走,我留下来陪你可好?我会听你的,好好念书!”李贞泪如泉涌,他的手和脚都在发抖。

  李孚无声地笑了,他看着孙儿年轻稚嫩的面容。这相貌,和心爱的长子简直一模一样。他想到了年轻时在洛阳太学求学的快乐日子,想到了和青春美貌的妻子共同迎接儿女们一一诞生的幸福。一家人的凋零似乎就在转瞬之间,好在,很快自己就可以与他们见面了。

  他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李贞的眼眶,温热的泪水浸润了他的皮肤,被风一吹,很快就凉了。

  他说:“祖父已经老了,走不动了。但你还年轻呢。走吧,走吧。”

  李贞嚎啕大哭起来。

  雷远向墙外张望过来的从骑们挥挥手,让他们退开些。他自己也走了出来,给这对祖孙留下最后的告别时光。

  短短数日里,这样的生离死别场景,雷远见过了太多次。与李氏祖孙不同的是,大部分人在告别亲人时,甚至没有流泪,因为重重苦难早已将他们的精神折磨到麻木。由此也可以看出,李孚把自己的孙儿保护的很好,并未有让他承受什么苦难。但李贞终究是要面对苦难的,逃不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