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节

作品:《冠冕唐皇精校版

 因是他按捺了一段时间之后,又趁着某次入登政事堂之际,正逢博士周举在署禀事,便随口问起三王学业如何,什么时候能够出阁受教?

  这位博士周举哪想到朝中还有大臣对三王学业如此关心,当时就有些发毛,战战兢兢稍作回禀。欧阳通得知授学仍在《千字文》打转,脸色已经不是很好看。

  周举恐被追责,忙不迭呈上永安王所书游仙诗,不是他不尽力,实在是诸王顽劣,自己不求上进,以期稍免斥责。

  他这思路是对,但哪想到永安王在这里又埋了一个小扣。他自己五十多岁伏案苦学,勉强明经及第,书道只是寻常,虽然也觉得永安王笔法略新,但也不怎么重视,毕竟永安王少顽姿态他是看在眼中。

  可欧阳通又哪里是寻常人,其父欧阳询本就国朝楷书大宗师,欧阳通秉此家学,久浸其中,自有非凡造诣,与其父并称“大小欧阳”。

  在周举看来只是寻常的笔痕,落在欧阳通手中后,视线一触顿时便被吸引住。

  李潼散学颜体多年,不敢夸入门,但就算仅仅只是得于形似,颜体那丰腴端庄、浑厚宽博的基本特点也被表达出来,与欧体瘦硬挺直大不相同。

  欧阳通家学久浸,笔力或是不逮其父,但清劲瘦硬之资犹有过之,此际突然看到大脱前人窠臼的一种新书体就摆在眼前,所受冲击之大可想而知,捧住永安王所书一时间竟然失语凝神。

  博士周举眼见欧阳通如此表现,心中已觉要遭,正待再述二王余劣补救,本来端坐席中的欧阳通却陡地挥拳砸在凭几,良目圆睁、戟指周举怒喝道:“奸贼,奸贼!愚不堪用,不识真金,几误我少王!”

  博士周举于凤阁只列杂阶,自然没有独立的办公场所,只在众人团聚的大直堂里接受欧阳通垂询。此际听到欧阳通破口大骂,直堂余者俱都纷纷侧目望来,只见欧阳通一脸盛怒,几欲扑向那瑟瑟发抖的博士周举,忙不迭上前拉阻。

  欧阳通自有盛怒的理由,他进言三王出阁读书已经是冒了不小的风险,不说宪台格辅元登署责备,近来也多有知事者讥讽他不识时务,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激愤。

  今日垂询三王学业,欧阳通也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。假使三王真的愚不堪教,他此前进言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力,问心无愧,不必再作关注。

  永安王笔法形工意缺,在欧阳通这种大书家看来自然不算什么,但是那横竖勾折间所透露出来的新意开创,自有一种推没前人的章法气概,可知永安王确是天分极高。

  若能从善以教、悉心引导,待其笔法大成,甚至都能与欧阳通自己作君子之争!

  可是这个博士周举,非但不能熟视如此天分,言辞之中反而暗指少王顽劣难教。本身已是失职,竟然还敢诿过污蔑少王,欧阳通如何能不怒!

  直堂众人不知原委,上前拉阻,却只让欧阳通更加恼怒,两眼死死盯住那仓皇不已的博士周举,怒喝道:“内文学馆直案者谁?何等昏聩,选用你这庸劣之徒!”

  “卑、卑职实在……请欧公恕罪、请……直案钟主书,嘱我寻常案授、主书久不入馆视事,卑职浅才、卑职眼昏、实在、实在是……”

  博士周举,这会儿也彻底的慌了,乃至于忘记欧阳通并非凤阁上官,于他根本也谈不上恕罪与否。他区区一个宫教博士,九品卑下,怎敢独自承受一位三品重臣的怒火,张口便将主书钟绍京拉下水。

  这次他好在没有错,欧阳通即便再怒,也不会按住他一个卑品下吏捶打不休。有了新目标之后,他于堂中跺脚怒喝:“钟绍京何在?”

  直堂中又是乱糟糟一团,片刻后才有人上前禀告:“春官内署门额缺提,钟主书前往立笔未归……”

  听到这一回答,欧阳通更是气得双肩频颤,乃至于悲愤大生。他冒不小政治风险,为三王争取一个读书立学机会,结果钟绍京这个直接受命者玩忽职守,根本就不在意三王能学与否,倒是热心于给武家子提笔阔书,究竟谁家臣僚!

  凤阁机枢所在,甚至宰相政事堂都设此中。此处喧闹很快传达及上,很快另一名紫袍大员被前后拥从匆匆行来,入直堂见欧阳通须发贲张的怒态,脸色变得有些不甚好看,当即便冷哼道:“殿中虽闲,未闻欧监已直凤阁!”

  来人乃是凤阁侍郎、宰相张光辅,听到对方这么说,欧阳通更是激怒,但也还未分寸全失,环视周遭后便沉声道:“张相要与老朽于此体格互损?”

  此处不过凤阁下直,人多眼杂,张光辅自然不会在这里与欧阳通争论不休,闻言后沉着脸微微侧身,抬手作请行状,自己却先一步踏出了直堂。

  第0054章 锁喉之臣

  凤阁独属于张光辅的直厅中,张光辅与欧阳通左右分席、于屏前并坐。在张光辅面前几案上,则摆着永安光李守义手录之诗。

  张光辅脸色仍是沉静,心中却是怒极。他已经自欧阳通口中得知事情原委,心中之恼怒,一则在于欧阳通其人胡搅蛮缠,为这样区区一件小事居然就敢大闹凤阁直堂!

  凤阁是什么地方?政事堂所在,百署首脑之地,极尽庄重威严之场合!这里每天处理的事务,桩桩种种都能影响整个帝国未来走向。欧阳通好歹三品服紫,居然这样不知轻重,小题大做,扰乱秩序,实在不知所谓!

  但除了对欧阳通的恼怒之外,张光辅更气的是那个名为钟绍京的主书,你去惹谁不好,偏偏来惹欧阳通!欧阳通此人,俗情难说,说好听点叫做孤直不阿,不好听那就迂腐近痴。

  这样的人,或因品格纯粹而受人高看一眼,但要真有了什么分歧,绝对能把人闹得烦躁不已。他虽然是宰相,但也实在不愿意跟欧阳通打交道。

  “此事我还真未有闻,多谢欧监警我。至于署下真有失职,稍后阁中会作公裁。欧公若还有意追看,来日可于政事堂厅前待告。”

  虽然欧阳通力陈钟绍京罪状,但张光辅也不听此一面之辞,更没有道理因为一个署外之人闲论便要惩戒自己的部下。

  欧阳通也知张光辅并非推诿,毕竟这件事发生的时候,张光辅正率兵在豫州平叛,归来后事务杂多,未必事事躬亲。

  但他自然也不会就被这么简单打发走,同样冷声道:“三王幼孤,人望冷漠,我既知此,便绝不会就此罢休,无非此身勋授敬还朝廷!钟绍京此獠,恃小才而薄德行,荒我少王俊才,罪之大矣!今日失仪,恭待裁议!”

  说完后,他便起身拱手告辞。

  “老匹夫!”

  待到欧阳通离开,张光辅才蓦地一拍几案,并怒声道:“厅下知此事者,速速入前详述!”

  厅前自有凤阁诸人,听到宰相怒吼,便有人硬着头皮趋行上前将此事前因后果详细解释一遍。

  张光辅在听完之后,总算是有了一些了解,他没想到欧阳通干预此事竟然如此之深,一时间倒是有些迟疑。

  故太子家小幽在禁中已有多年,久不为外所知,如今却被太后泄出声迹,可想目的绝不单纯。尽管如此,欧阳通还是捐身其中,力倡三王出阁读书。可想而知,其人临行前所言不是虚言恫吓,此事很难模糊过去。

  他正沉吟之际,厅前响起钟绍京略显仓皇急促之声:“张公,卑职……”

  “不必多言,解下袍带符印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