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3节

作品:《汉阙精校版

  满脸纠结的元贵靡是今日的主角之一,要与之唱对手戏的,则是被缚住双手,跪在城头的龟兹王绛宾。

  这是任弘第二次见到绛宾,他不再是那个能歌善舞的优雅王子,而是狼狈的亡国之君,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头乌黑长发。

  据说,龟兹王每天都要用油脂进行膏沐,并加入香料,让头发在有光泽之余,还能散发诱人的清香,回旋飘动。

  据说,昨夜有龟兹奴婢力劝绛宾割了头发,伪装潜逃,天色黑,或许能侥幸脱身。但绛宾却拒绝了,披散着显眼的长发,用葡萄酒将自己灌得烂醉,在金狮子胡床边束手就擒。

  “任君,这是要做什么?”韩敢当见乌孙人越聚越多,而且还出奇安静地盘腿坐在周围等待,不由感到诧异。

  “待会要举行一场仪式。”任弘淡淡说道。

  “乌孙人的成年礼,类似中原豪贵之家或儒生的冠礼。”

  “谁成年?”韩敢当更好奇了。

  任弘指着上头的元贵靡:“大王子,元贵靡。”

  解忧公主虽然和亲乌孙已二十余年,可直到十九年前,才嫁了肥王,元贵靡竟然还没满19。

  而瑶光,亦才是二八少女。

  “看到那些乌孙人马匹缰绳上的东西了么?”

  任弘朝旁边努了努嘴,韩敢当便看到,几个乌孙武士的马匹缰绳上,拴着血淋淋的人头皮。

  “乌孙人记功的方式与大汉不同,不斩首级,只割其头皮,经过处理后用缰绳吊在显眼的位置。”

  “而乌孙人贵人的成年礼也与之类似,除了杀人,割下其头皮外,还要饮用他杀死的第一个敌人的血,被杀的人地位越高,成年后的战士就越得尊敬。”

  “喝人血?”

  哪怕是砍过许多匈奴人脑袋的韩敢当,也听得毛骨悚然,任弘却只喃喃道:

  “只不知这元贵靡,下得了手么?若是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到,他在乌孙国,就彻底扶不起了!”

  ……

  绛宾已是待宰的羔羊,但哪怕如此,他仍试图与瑶光说话。

  “公主,可要转译?”译者如此询问瑶光。

  她却立刻偏开了头:“不必了。”

  不管是唾骂,诅咒,还是求饶,都毫无意义。

  尤其是,这些话可能会影响到兄长的决心。

  若是杀羊前,能听懂羊在咩咩哀求什么,你还下得了手,还能吃它的肉么?

  “这一切,都是龟兹王一家咎由自取,我的侍卫,任君的袍泽们,不能白死。”

  瑶光公主努力说服自己,却还是觉得,龟兹,尤其是普通人为龟兹王愚蠢行径付出的代价,确实太大了。

  “大王子!”

  这时候,乌孙右大将将刀子双手捧着,递给元贵靡:“众人已经聚齐,该动手了。”

  这便是右大将为元贵靡找到的树立威望的方式,右大将能保证,辅佐元贵靡打个漂亮仗,并纵容参与的乌孙人劫掠,满载而归,回去之后,他们会向所有乌孙人吹嘘王子的慷慨。

  但元贵靡也有必须亲历而为的事:当着众人的面,杀死龟兹王,割他的头皮,喝他的血,完成成年礼!

  这件事会成为乌孙人口口相传的壮举,从而帮助元贵靡在继嗣一事上,赢得更多人支持。

  但元贵靡接过刀子后,手却是微微哆嗦的。

  他从小受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教育:解忧公主希望儿女们不要忘了汉家外孙的身份,于是教他们识字,为他们读《论语》《孝经》。耳濡目染之下,仁义这两个字,已融进了元贵靡的血液里,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位书上的有匪君子。

  可在受汉式礼乐教育之余,他却又得接受乌孙人的狩猎杀戮淬炼,以贪狼为荣,以仁爱为耻,只是他的骑射之术,连乌就屠都赶不上,更别说妹妹瑶光了。

 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,几乎要将元贵靡撕裂开来,只能疲倦地应付。为了母亲,为了家族,努力成为一个乌孙人,担当起责任,做这场战争的主将。

  一路上,乌孙人习惯性地掳掠与屠戮,都让元贵靡频繁皱眉,想要阻止,右大将却告诉他,不但不该阻止,更要鼓励纵容。

  “如此才能赢得乌孙人的心。”

  元贵靡无奈,只能每天都离不开酒,让自己麻木。

  他也杀过人,在路上时,右大将便将抓获的龟兹俘虏给元贵靡练手。但元贵靡往往用箭远程解决,拒绝沾染鲜血,也不敢去看死者的眼睛。

  此刻,看着元贵靡持刀缓缓靠近,绛宾意识到了什么,抬起头看向元贵靡,目光里满是恐惧。

  站在绛宾背后,元贵靡手无力地垂了下来,喃喃道:“我还是做不到。”

  右大将有些愠怒,十多年前,他被解忧的侍女冯嫽所吸引,不顾家族反对,娶了她做夫人,也死心塌地加入了楚主的阵营。

  而他们唯一的指望,便是元贵靡。

  他靠近元贵靡,逼迫他道:“大王子,你必须动手!这是赢得乌孙人敬仰,日后与泥靡争夺昆弥之位的唯一法子。肥王身体大不如前了,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楚主落入匈奴公主及其子嗣手中,任由她被凌辱?”

  瑶光也走了过来,作为强势的妹妹,人生头一次,用恳求的语气对元贵靡说道:

  “兄长,吾等依靠了母亲十余年,可母亲年岁大了,我在乌孙给她梳头时,见到她有了第一根白发,而次日再梳时,她已偷偷拔了,不愿让我知晓。”

  “瑶光与万年要去长安为结盟之质,说服大汉天子和诸卿给母亲更多支持。大乐与素光尚小,母亲在乌孙能依靠的,就只剩你了!”

  “兄长,若有可能,我愿代兄长行此事,可瑶光是女儿身,这刀,必须由你来割!”

  一左一右的声音,让元贵靡耳边嗡嗡作响,心中理念和现实剧烈搏杀,终于咬咬牙,重新站到了绛宾背后。

  “告诉绛宾。”

  元贵靡还是留了一丝仁爱和怜悯,对译者道:“我必须当众割了他的头皮,但我可以留着他的性命。”

  绛宾听完后,神情激动地回应了一句话。

  当译者将他的话转述给元贵靡后,乌孙王子惊呆了。

  “绛宾说,大王子可以取了他的性命,但还请留着他的头发,按照龟兹的规矩,若没了头发,就无法去见祖先了。”

  “哈哈哈。”

  元贵靡笑了,笑出了眼泪。

  龟兹人对头发的偏执,这病态的礼仪。

  乌孙人对头皮的热衷,这入骨的凶蛮。

  共同构成了这荒诞的一幕。

  元贵靡摇摇头,往前一步,猛地揪住了绛宾的头发,刀刃刺入其头皮里,在绛宾凄厉的惨叫,和乌孙人狂热的欢呼声中,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割了下去!

  ……

  当任弘来到内城时,看到双手沾满鲜血的元贵靡趴在地上,吐空了肚子里的所有东西。

  包括他饮下的一整碗人血,绛宾还是死了,元贵靡割完头皮后,竟干净利落地给了他一个痛快。

  就是那一刀,让任弘觉得,这元贵靡,似乎还有点救。

  万幸,在城墙上时,元贵靡好歹扛住了恶心,在右大将主持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