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9节

作品:《汉阙精校版

,哪怕能吃饱穿暖,吾等这些人,命都不算长,少有能活到五六十的。去世的人越来越多,最初来的数百人,只剩下一半了。”

  二人聊着聊着,已经喝了起来,廖翁饮了一盅后叹息道:“任谒者,你说怪不怪?年轻时,我与兄弟姊妹关系都极差,甚至觉得父母亦是祸害,我之所以犯法处刑入蚕室,又远迁乌孙,来这苦寒之地,皆他们之过。”

  “可越是老,就越是忘了他们的坏,只记得他们的好。”

  “其他人也一样,于是每逢有汉使往来,吾等都会凑些钱来,央求汉使及吏士为吾等送信回国。只是不知为何,汉使来乌孙越来越少,最初是每年都有,后来变成三年一次。”

  “而信也难回,寄出去时是太始,捎回来时已是延和,年号都变了。”

  “再往后,收到回信时,才知道孝武皇帝竟已经不在了,长安换了一位天子。这之后,汉使七八年都不来乌孙,吾等还以为,长安已经将楚主忘了呢,幸好,今日又见汉节!”

  讲到这廖翁也发现了自己的啰嗦,打了自己一个嘴巴:“老了就是嘴碎,说多了,任谒者勿怪。”

  任弘摇了摇头,他能感觉到,自己背后的皮肤,快泡皱了。

  廖翁终于进入正题了:“这不,吾等先前托了公主和王子的侍从,替吾等送信去长安,可他们多是乌孙人,到了连地方都找不到。更何况公主走后,却觉得那些信上,还能添点话,所以……”

  “交给我罢。”任弘笑道:“瑶光公主进了长安,待遇比于汉翁主,恐怕要在宫室中学鼓琴及礼乐,不能自由走动,我却是能到处游走,汝等的信,我会尽量一一送到!”

  “任谒者真是我见过,最好说话的汉使了。”

  廖翁再度长拜:“虽然楚主日常都有赠赐,让吾等衣食无忧,但也没富裕到能用得起帛的程度,用木牍行么?会有些重。”

  任弘笑道:“尽管写,我会专门向楚主,求一头骆驼来驮!”

  见任弘答应,廖翁似是怕他反悔,连忙从怀里拿出一捧碎碎的金子来,这是解忧公主的奴仆们凑的,加起来大概一个金饼。

  “若汉使觉得不够,吾等还能再凑些。”

  当然不够,家书抵万金,一金,如何够呢?

  任弘大笑道:“不用钱帛,只是想请廖翁帮我一事。”

  “何事?”

  任弘指了指自己后面,有些不好意思:“可否帮我,搓个背?”

  ……

  对一个正宗的北方人来说,没有搓背的泡澡,是没有灵魂的泡澡。

  平日里在军中,大伙相互帮忙,可现在,韩敢当那丢人的家伙,估计才从雪山上磨磨蹭蹭,走三步停一步下来呢。任弘的高反只是中等,老韩却是极其严重,亏任弘挑人时他还说什么经常爬山。

  等任弘回到木屋,正好瑶光牵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回来,她黝黑的头发湿漉漉的,方才在隔壁沐浴的,大概就是她们了。

  瑶光牵那小姑娘时的神情,不复在外时的刚强,反而格外温柔,轻声细语地哄着,一点点为她擦去眼泪,又在她脸蛋上亲了又亲,看到任弘才有些不好意思,将小姑娘放下,让她自己玩去。

  “是吾妹素光,央求我回来就别走了,又哭又闹。”

  瑶光请任弘进了木屋,却见室内的解忧公主,正在任弘的假节杖上,专心缝制,穿针引线,金缕丝在烛火下有些反光。

  瑶光比了个噤声的姿势,二人在角落里坐下,低声说话起来。

  “不想竟是楚主自己在缝制。”

  解忧确实与任弘想象中“公主”形象大相径庭。

  瑶光压低声音道:“母亲当年家道中落,虽然挂着宗室籍,但食禄常被克扣,因是叛王之后,平日形同监禁,亦不得轻易外出谋生,只能织布缝补,托友人出去卖了补贴家用。”

  “后来到了乌孙,最初日子还好过,天子间岁遣使者持帷帐绵绣来相赠,可后来,与大汉音讯隔绝近十年,一切就得自己动手了。”

  瑶光抬起头,指着这汉式屋舍道:“母亲说过,不习惯穹庐为室兮毡为墙,就得自己伐木夯土修建。”

  “乌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,若是实在吃不惯,怎么办,那就自己种谷种菜,屯田呗。想要汉式衣裳,也得自己动手来制作,吾等兄弟姊妹的衣裳,多是母亲亲自缝制的。”

  瑶光眼睛看着解忧公主,满是崇敬,她想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,成为所有人的依靠。

  “她常说,居常土思兮心内伤不假,但光抱怨哀叹是没有用的,得用自己的手,改变这片天地。几年下来,吾等不但能自给自足,还能将多余的粮食与麻布,作为礼物,赠与乌孙贵人。”

  “如此,才能让陪嫁的奴仆们维持在汉地的习惯,思乡之情少解,他们也多是犯了过错而被遣来的,母亲说,不希望有人对母邦心生怨恨,成为第二个中行说。”

  这种忧虑是必要的,汉朝最大的汉奸,便是汉文帝时,作为陪嫁奴婢去到匈奴的燕人中行说,他因此对汉生出怨恨,为匈奴单于出谋划策,让匈奴改进体制,更给汉造成了很多麻烦。

  二人为了压低声音不打扰解忧公主,竟越靠越近,头都要凑到一快了,声息可闻,任弘甚至能看到瑶光洗过后微微透光的肌肤。

  还是解忧公主一声“好了”打断了二人,连忙上前。

  解忧公主闭了闭有些酸的眼睛,将面貌一新的节杖还给任弘:

  “任谒者,你以后要记住了,旌节的顶,都是要用金缕线缝的。”

  瑶光替任弘解释:“母亲,小小的姑墨城上哪去找金缕线,任君能做成这样已不错了。”

  解忧公主却是个细节控,摇头道:“这黄缨穗的结法也不对,得这样。”

  任弘盯着那复杂的结法,乖乖,这玩意他怕是要学好几天才能学会啊。

  他朝解忧公主作揖:“公主明知这是假节杖,为何还要助我遮掩?”

  解忧却笑道:“任谒者知道么?当年博望侯使大月氏,被匈奴捕获,后来逃出,先帝说他‘持汉节不失’。”

  “可实际上,博望侯不似苏子卿,是被当成汉军探子捕获,一切身外之物都被匈奴夺走,他后来所持的节杖,也是自己做的。”

  “这些年来,在博望侯之后,我亦见过一些汉使,带的确实是真节杖,但他们却贪婪、胆怯,在西域做谋私之事,坏了国家大事。”

  解忧公主的眼睛望向东方,叹息道:“我也知道,许多年前,在大汉有一位小小假吏。”

  “他随苏子卿出使匈奴,却遭遇劫难,虽然这小假吏,连副使都不算,更没有节杖,但他却在匈奴人的威逼利诱下坚持,在胡地为奴十九年,最后还用自己的智慧,帮助苏子卿回到了大汉。”

  任弘了然,这说的是苏武的吏士,如今在朝中担任光禄大夫的常惠么?解忧公主认识常惠?

  解忧公主停下了话,指着任弘道:“所以我以为,持节确实是荣耀之职,但最重要的是,心中亦要有节!哪怕节杖被夺走,被折断,心里那根可千万别断了。”

  “瑶光已将事情因果大概都与我说了,我知道轮台、渠犁事情万般紧急,知你为何而来。”

  “也请任谒者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