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节

作品:《汉阙精校版

昆格耶的笑容却渐渐消失,摇了摇头。

  方才离开的人,便是楼兰国……不,应该是鄯善国的新国王,安归之弟,尉屠耆(qí)。

  “这新王比起旧王安归,也好不到哪去。”

  昆格耶想起昨日情形就叹息:“尉屠耆幼时便离开楼兰,去大汉做了十多年人质,竟连楼兰话都说得不太好了。”

  “而其妻,那位郭夫人,竟连牛羊奶都喝不了,如何做楼兰人的妻子!”

  ……

  “我要下车!”

  驶向南方的车队里,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,穿着一身华贵丝帛的宫装妇人从车上匆匆跳下,跑到路旁红柳从里,用很不体面的姿势,将早饭全吐了出来。

  早上那海头城主一家提供的食物里掺了牛羊奶,可害惨她了,上吐下泻!

  好容易吐完后抬起头,正看到不远处,一头黄褐色的野驴正在吃草,愣愣地看着她,边看边吃边拉驴粪蛋。

  这畜生吓得女子连滚带爬跑回辎车上,将布帘一拉,眼里已含了泪,哭哭啼啼地说道:

  “早知道这楼兰这么荒凉凄苦,我就不来了。”

  这女子便是鄯善王夫人,唤作郭宫人,她本是大汉皇后长定宫的一名宫女,容貌有些姿色,平日里伺候年仅十一岁的上官小皇后,偶尔还能见到年轻俊朗的皇帝陛下。

  她也曾学姊妹们,试着目送秋波,皇帝还瞧了她两眼呢!

  但之后便没有下文了,反倒是被大将军夫人派进宫中,负责长定宫事务的皇后詹事忽然要求,宫女皆着穷纨,也就是后世的内裤,多其带,如厕都要解半天才能解开。

  年轻的宫女们颇为不解,但郭宫人却注意到,平日里在陛下来看皇后时,经常与他眉来眼去的几个宫人,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!

  深宫阴冷,死过数不清的人,此事让人不寒而栗,先前也曾存了勾搭皇帝,搏一场富贵的郭宫人常不自安。

  于是在开春后,宫女们被皇后詹事召见,说要给她们一场富贵,出宫去嫁给一位藩属国王时,郭宫人踊跃争先,靠着贿赂,得了这一名额,只想早点逃离此地。

  她嫁的,便是新近被封为“鄯善王”的尉屠耆。

  汉朝对此事十分重视,赐郭宫人翁主称号,为鄯善王刻“鄯善王之印”,备车骑辎重,三月中时,以丞相王欣为首,带着诸位前后将军,率百官送至横门外,祖而遣之。

  而在出长安北阙时,初为人妇的郭宫人看着这个她长大的城市眼泪汪汪,尉屠耆则只回头看着汉阙之上,他兄长安归那几近腐朽的人头挂在上面,咽了咽口水。

  “忠于大汉,勿要重蹈汝兄覆辙!”

  这是亲自砍了安归脑袋,被封为“义阳侯”的傅介子对尉屠耆的忠告。

  尉屠耆谨记此言。

  经过月余跋涉,他们抵达了汉朝的西境,这次走的是阳关道,在阳光,正好遇上婼羌部落在去胡来王带领下,来阳关领取应得的粮食。

  那时候郭宫人掀开窗帘,正好看到婼羌首领单膝跪在趾高气扬的阳关都尉面前,听他宣读皇帝诏令,领取粮食的一幕。

  汉朝按照约定,给了婼羌人5000石粮食,斩获匈奴首级的人加200石。

  一向在楼兰小抢小闹的婼羌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集中的粮食,个个笑得露出了黄牙。这些粮食,足够整个部落舒舒服服地吃一年了,不必再有孩子因无法养活而被遗弃在雪中,来年部族里定能多出许多人丁。

  为了这场交易,婼羌可是将所有马匹都带来了,几百匹马驮着沉甸甸的粮袋,沿着阿尔金山和沙漠之间那条狭窄崎岖的山路前进,这一路上地形复杂,冰川横亘,能否安全回到部落,就看他们自己本事了。

  郭宫人老远就能闻到婼羌人身上的牲畜味,掩住了鼻子。

  好在不必同行太久,他们的车队往西北行,在“大煎候官”的驻地榆树泉,并入直通楼兰的大道。

  但没想到,接下来才是这趟旅程最艰辛的部分,连汉使吏士都觉得苦的三垄沙、白龙堆,自然虐得郭宫人不轻。

  小解时差点被沙蛇咬,被蜥蜴吓到,这种事就不说了。有时候得抛弃车辆,骑在臭烘烘的骆驼身上,被无情的太阳暴晒,郭宫人照着铜鉴发现,自己原本白皙的面庞,起码黑了两成。

  而抵达孔雀河三角洲时,在白龙堆风沙盐滩里已经麻木的郭宫人不由眼前一亮,这里绿水环绕,大湖在畔。

  虽说那所谓的“城中之城”楼兰,繁荣程度连汉朝境内一座小县城都不如,但她现在已经将要求放得很低,若能在此生活,也是不错啊。

  但没想到的是,汉朝给鄯善国安排的新都城,已经不在楼兰了,被封为“鄯善国却胡侯”的伊向汉成了这的新城主,面对回归的鄯善王,伊向汉竟还有些倨傲,一副不想行礼的模样。

  土地肥美,扼守北道枢纽的伊循城,也早在长安时,就被鄯善王“主动”献给了大汉。

  一位名叫“奚充国”的汉朝侍郎在此担任司马,屯田积谷,其副手是一个不分场合,老喜欢说荤段子的官吏,名为司马舒。

  据说二人是傅介子使团派去玉门送信的十人里,唯二的幸存者。

  郭宫人只记得接待的宴席上,奚充国和司马舒聊到一个叫“粟大”的吏士,扼腕叹息。还谈及一个叫“吴宗年”的副使,那副使主动引开匈奴人,其属下尽数死难,但吴宗年似乎没死,而是被匈奴人擒获掳走,带回胡地了。

  接着便是漫长的南行之路了,离开了海头城,尚有两百多里地要走,鄯善国的新都城名为“扦泥”(今若羌县),位于南道,鄯善国西界。

  “所以鄯善王是被迁离了国中富庶之地,赶到了边城?”

  郭宫人瞅见自己的丈夫也是闷闷不乐,还以为他是在为被边缘化而难过。

  但没想到,鄯善王喝了点酒后,竟对她吐露了实话。

  “我六七岁就离开此地去做人质,如今连楼兰话都不太会说了!”

  这位高鼻深目的鄯善王遥望东方:“长安多好啊,繁华安乐,美食佳肴,我虽长得一副西域胡人模样,但不论言谈衣着,还是我的心,都已完全是一个汉人了!”

  这位精汉鄯善王哀叹道:“若非安归忤逆大汉,陛下和大将军要我回来,我宁为长安一贵人,才不想回来做什么王!”

  言罢竟抱着郭宫人嚎了起来:

  “夫人,我想大汉了。”

  “良人,我也想大汉了。”

  这对夫妻竟抱头痛哭起来,二人虽然成婚数月,但话一直不太多,直到今日,灵与肉才完全交融。

  事后,鄯善王弹起了箜篌,曲调忧伤,而郭夫人也一展歌喉,唱起一首据说是细君公主远嫁乌孙而作的诗。

  “吾家嫁我兮天一方,

  远托异国兮乌孙王。

  穹庐为室兮旃为墙,

  以肉为食兮酪为浆。

  居常土思兮心内伤,

  愿为黄鹄兮归故乡!”

  唱完再度哭了起来,大汉是郭宫人的故乡,也是鄯善王的精神故乡。

  ……

  哭归哭,但路还得赶啊,六月初一这天,经过艰难跋涉,扦泥城在西方隐约可见。